黑瞎子的下巴在他发顶蹭了蹭,胡茬扎得人有点痒,却奇异地让人安定。他抬手关了窗,木栓扣上的瞬间,屋里的风停了,只剩下彼此浅浅的呼吸声,在寂静里无限放大。
墙角的旧藤箱不知被谁碰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响动。张起灵的目光飘过去,箱盖虚掩着,露出里面半露的旧报纸——是王盟当年塞箱子的那些吗?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有只手曾把半截断裂的发绳放进去,指尖带着点犹豫,说“留着吧,好歹是个念想”。
是谁的手?
他想伸手去够,却被黑瞎子按住了手腕。“别碰。”黑瞎子的声音很低,“落灰了,呛着。”
张起灵便不动了。他顺从地靠在黑瞎子怀里,听着对方胸腔里沉闷的心跳。那心跳有点慢,像老旧的座钟,敲打着漫长的时光。他忽然想起有个人的心跳总是很快,尤其在他面前,像揣了只兔子,砰砰地撞着肋骨。
那人是谁?
记忆像是被水泡过的纸,模糊一片,只留下点零碎的边角,抓不住,拼不拢。
黑瞎子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糖纸,剥开,里面是颗快要化了的水果糖。他塞进张起灵嘴里,甜味瞬间漫开来,带着点廉价的香精味,却让张起灵的眼眶猛地一酸。
“秀秀以前总爱买这个。”黑瞎子的声音像蒙着层雾,“说吃甜的,就不想哭了。”
张起灵含着糖,没说话。甜味在舌尖慢慢变淡,留下点发涩的余味,像眼泪的味道。他好像看见个穿鹅黄色裙子的姑娘,举着糖朝他笑,发尾的卷度很俏皮,说“小哥,吃糖”。
后来呢?
后来那姑娘的笑声怎么没了?
黑瞎子扶着他往床边走,脚步有些踉跄。张起灵才发现,他的腿好像不太方便,走一步,膝盖就发出轻微的“咔”声,像生了锈的合页。是哪次伤着的?是在四姑娘山,还是在什么别的地方?
他想问,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
两人并肩坐在床沿,床板发出“吱呀”的抗议。黑瞎子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打开,里面是些瓶瓶罐罐,标签大多模糊了,只有一个贴着“陈皮”的小陶罐还算清晰。
“吴邪当年泡的酒,就剩这点底子了。”黑瞎子拿起陶罐,晃了晃,里面没什么声响。“他总说,等你忘了那些糟心事,就陪你喝几盅。”
张起灵看着那陶罐,忽然想起有只手曾拿着它,往搪瓷缸里倒褐色的水,蒸汽模糊了那人的脸,只听见他说“小哥,趁热喝”。
那双手很暖,指腹有薄茧,是常年握刀留下的。
“他没等到。”黑瞎子把陶罐放回箱子,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也没等到。”
张起灵的指尖攥紧了身下的被褥,布料粗糙,磨得指腹生疼。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晃得更厉害了:有人倒在血泊里,有人消失在风雪中,有人笑着说“再见”,却再也没回来。
原来不是忘了,是不敢想。
黑瞎子从怀里掏出张照片,递给他。照片边缘卷了边,有些地方褪色了,上面挤着一群人,笑得张扬。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站在最边上,表情还是淡淡的,却被人偷偷拽着衣角。拽着他的人笑得眼睛都眯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吴邪非要拍的。”黑瞎子指着照片上的人,一个一个数给他听,“这是胖子,那时候还没现在这么胖;这是小花,刚做完盘口的事,脸还白着呢;这是秀秀,偷穿了她奶奶的花鞋;还有潘子,那时候腰杆挺得笔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听不清了。
张起灵摸着照片上那些笑脸,指尖冰凉。他好像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吵吵嚷嚷的,混着酒气和菜香,温暖得让人想哭。
“他们都走了。”黑瞎子忽然说,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走了很多年了。”
很多年是多少年?
张起灵不知道。他只知道,醒来时,世界就只剩下他和黑瞎子了。只剩下这间漏风的屋子,和满屋子的回忆。
黑瞎子把照片收起来,小心翼翼地揣回怀里,像揣着件稀世珍宝。他站起身,想去点灯,却踉跄了一下,扶着墙才站稳。
“老了。”他笑了笑,笑声里全是疲惫,“不服老不行。”
张起灵伸手扶住他,触到他胳膊上的肌肉,早就没了当年的紧实,松弛得像块旧布。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这个人曾笑着说“爷永远年轻”,说这话时,他正用那把黑刀劈开一条路,背影挺拔得像棵树。
时间真是残忍,把什么都磨平了。
黑瞎子点了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眼底的疤更清晰了。“睡吧。”他说,“明天……明天我带你去看看,他们都葬在那儿。”
张起灵点点头。
两人躺在床上,中间隔着点距离,却又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窗外的风还在吹,呜呜咽咽的,像谁在哭。
张起灵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的霉斑。那些灰绿色的纹路又开始动,像极了梦里的雨,淅淅沥沥的,打湿了青石板路。
他好像又听见有人在喊他“小哥”,声音带着点笑意,穿过雨幕,轻轻落在他耳边。
“小哥,我们回家。”
家……
他往黑瞎子那边挪了挪,肩膀挨着肩膀。对方的呼吸很轻,带着点安稳的节奏。
“瞎子。”他轻声说。
“嗯?”
“别走。”
黑瞎子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粗糙,指关节突出,掌心全是老茧,却暖得让人想哭。
“不走。”黑瞎子的声音很哑,“爷陪着你。”
张起灵闭上眼睛,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有股陈腐的味道,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也许这样也很好。
虽然忘了很多事,虽然身边的人都走了,至少还有一个人陪着。
至少,还有人记得。
记得那些雨,那些笑,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窗外的风渐渐小了,天边泛起一点微光。新的一天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