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一场空……

张起灵睁开眼时，睫毛上还沾着梦里的雨气。

他盯着帐顶的霉斑看了很久，那些灰绿色的纹路在昏暗中慢慢舒展，像极了西湖水面上的涟漪。有个模糊的影子蹲在门槛上，指尖在木头上划着圈，声音带着点潮湿的笑意——是谁来着？

“醒了？”

黑瞎子的声音撞在墙上，碎成一片一片的。他坐在对面的竹椅上，墨镜滑到鼻尖，露出眼底两道深刻的疤。手里转着个空酒瓶，瓶身上的标签早就磨没了，只剩下几道歪歪扭扭的刻痕，像某个人总爱画的小狐狸。

张起灵动了动手指，被褥硬得像块石板，透着股陈腐的寒气。他记得有双温暖的手替他掖过被角，指尖蹭过耳后的疤痕，带着点陈皮的香——是哪个方向传来的？左边？还是右边？

“又做梦了？”黑瞎子把酒瓶往桌上一磕，发出沉闷的响。他站起身时，椅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惊得窗台上那盆枯了的绿萝抖了抖，几片干叶簌簌落下来。“梦见他们了？”

张起灵没说话。他想点头，又想摇头。那些影子明明就在眼前：有人举着酱鸭笑得张扬，有人被搂着腰时耳尖发红，有人塞给他块饼干说“小哥补补”，还有人蹲在厨房门口，冲他招手喊“过来”。可他伸手去抓，那些影子就化了，变成雨丝，变成夕阳，变成握不住的光。

他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忽然想起有双布鞋总被放在床前，鞋头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小蛇。是谁绣的？好像是个穿鹅黄色裙子的姑娘，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总爱往他怀里塞糖。

“慢点。”黑瞎子扶住他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磨破的袖口渗进来，带着点烟草和硝烟混合的味。这味道很熟悉，像很多年前在某个雨夜里，有人把他从泥泞里拽出来，肩上落着枪伤，却还在吹口哨。

张起灵走到桌边，拿起那个搪瓷缸。缸沿的凹痕硌得指腹发麻，他忽然想起有个人总用这缸子给他泡东西，褐色的水，带着点苦，却暖得能渗到骨头里。那人说：“小哥，喝了这个，就不冷了。”

冷。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片冰凉。

黑瞎子不知什么时候点了烟，烟雾在他眼前缭绕，把对面墙上那张泛黄的照片熏得更模糊了。照片上有很多人，挤在一起笑，阳光落在他们脸上，亮得刺眼。他记得自己也在里面，站在最边上，有人偷偷拽着他的衣角——是谁的手？温热的，带着点薄茧。

“该吃药了。”黑瞎子把药瓶放在桌上，瓶盖没拧紧，滚出几粒白色的药片。他弯腰去捡时，后颈露出道狰狞的疤，像被什么东西撕开过。张起灵盯着那道疤看，脑子里突然炸开一声枪响，有人喊着什么，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拿起药片塞进嘴里，没喝水，任由苦涩在舌尖蔓延。有个模糊的片段涌上来：有人把药片碾碎了混在粥里，吹凉了递到他嘴边，说“小哥乖，吃完病就好了”。是谁？声音很软，带着点哄小孩的耐心。

“想不起来了，对吗？”黑瞎子的烟快燃到尽头，烫了手指也没察觉。他忽然笑了笑，笑声空荡荡的，在屋里打着转。“记不清也好，省得……”

省得什么？他没说下去。

张起灵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外面是片灰蒙蒙的天，没有夕阳，没有青石板路，只有几株枯树在风里摇晃。他好像记得有个月圆的夜晚，有人牵着他的手在月下走，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那人说：“小哥，我们回家。”

家？

他回头看了看这间屋子，墙角堆着些旧箱子，锁扣都生了锈。有个箱子上贴着张褪色的纸条，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吴山居”。这三个字像根针，轻轻扎了下他的太阳穴，疼得很轻，却让人喘不过气。

黑瞎子走过来，和他并排站着。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那把缠满布条的刀。张起灵记得这把刀，曾被用来劈开过棺木，也曾被用来削过苹果——是谁递过来的苹果？咬下去有点酸，却甜得让人想落泪。

“天冷了。”黑瞎子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肩上。外套上有个破洞，就在心口的位置，像被什么东西烧穿的。“进去吧。”

张起灵没动。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忽然想起有个人总爱说“等这事了了，咱们就去西湖边晒太阳”。后来呢？后来太阳出来了吗？

黑瞎子从背后轻轻抱住他，下巴抵在他发顶。张起灵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烟草，硝烟，还有点淡淡的消毒水味。这味道越来越浓，把那些陈皮香、酱鸭香、饼干香都盖了下去，像一场永远不会停的雨。

“他们……”张起灵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是不是……走了？”

黑瞎子没说话。过了很久很久，张起灵感觉到有滴滚烫的东西落在他颈后，很快就凉了，像雪落在烧红的炭上。

“嗯。”黑瞎子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却还带着点笑，“早走了。就留咱俩，守着这破屋子，像俩老东西。”

张起灵闭上眼睛，那些影子又开始晃。有人举着酒杯，有人笑着躲闪，有人冲他招手，有人把糖塞进他手里。他想抓住，可指尖只捞到一把风。

原来那些雨，那些夕阳，那些笑，都是假的。

只有这间屋子是真的，只有黑瞎子是真的，只有这刺骨的冷，是真的。

他抬手抓住黑瞎子的胳膊，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指腹触到对方肘弯处的旧伤，那里有个牙印，是很多年前被什么东西咬的。他忽然想起有人曾趴在这伤口上哭，说“你别死”。

是谁在哭？

他想不起来了。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脚边。张起灵往黑瞎子怀里缩了缩，像只找不到窝的鸟。

“瞎子。”他低声说。

“嗯？”

“我好像……忘了很多事。”

黑瞎子收紧了手臂，把他抱得更紧。“没事。”他说，声音里的笑碎成了渣，“我记着呢。我都记着。”

张起灵点点头，把脸埋进对方的肩窝。他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烟草，硝烟，消毒水。还有点别的什么，很淡很淡，像被雨打湿的旧照片。

原来，他不是在做梦。

他是活在了梦里，又被硬生生拽了出来。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吹得窗户吱呀作响，像谁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