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周后的一天。
一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在傍晚突然提前结束,沈文琅难得地准时下班,高途因为要去复查难得请了一天假。
他回到家中,客厅里安静异常,没有预想中高途在厨房吭哧吭哧准备晚餐做着他的黑暗料理的身影,也没有小青柠扑上来扒裤脚。
他皱了皱眉,放下公文包,敲了敲高途房间的门,没有声音。房门虚掩着,他推门走进去,听见浴室传来隐约的水声。高途大概是在洗澡。沈文琅松了松领带,打算先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落日的余辉恰好经过窗户,正好投射在高途的床铺上。床上那只已经胖成一颗实心大芒果的猫咪,正卖力地在枕头边上刨着什么,异常专注,胖乎乎的身子几乎团成一个球,嘴里还发出呜呜的、类似藏宝的声音。
沈文琅觉得有些好笑,想看看这小家伙又在捣什么乱。高途一向爱干净,不准这个小脏猫私自上床,每次都要给它擦干净才可以,如今想来这家伙肯定又是背着高途自己跑上来的。
“小青柠,你又在偷藏什么零食吗?”他低声说着,走近床边。
小猫被突然的声音惊动,耳朵一下子背过去,猛地回头,圆溜溜的眼睛瞪着沈文琅,似乎用爪子从高途枕头下刨出来个什么东西。它似乎意识到自己干了坏事,“喵呜”一声,敏捷地跳下床,“咚咚咚”的跑起来一溜烟没影了。
沈文琅上前试图毁尸灭迹,替小青柠整理好刨得乱七八糟的枕头角落。他一向喜欢整洁,一会看到这乱糟糟的一幕怕是会不舒服。可枕头下似乎露出了个木头角。
不知道是不是小家伙自己乱藏,可他家里很少有照片这种东西更何况是相框。
他原本以为是是高途放的和妹妹的合影,就准备规规矩矩的放好。
他指尖触碰到那硬质的相片边缘,轻轻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合照。
照片上,两个少年并肩站着,穿着私立学校的衬衫校服,肩线处还留着些许不合身的青涩。左边的少年是沈文琅自己,眉眼间已然能看出如今的轮廓,只是那时神情松散,带着几分不经意的傲气,左手随意地搭在旁边少年的肩膀上。
旁边的少年是高途。几乎有些孱弱,肩膀在他的掌心下显得有些单薄。他微微抿着唇,眼神亮得出奇,像含着一汪清泉,正直直地望着镜头,耳根处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头发似乎更软一些,乖乖地垂在耳侧。
沈文琅的指尖顿在那微微凸起的相框上。
他想起来了,那个闷热的、被阳光晒得几乎融化的下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可能只是高三某个平常的放学后。
走廊西侧的窗户漏进大片金色的、带着尘埃的光晕。不知是谁先提议,也许是他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咔嚓”一声,画面就此定格。他记得自己搭上去的手掌下,高途的肩膀微微一颤。记得快门按下的瞬间,高途下意识地朝他这边偏了偏头,那细微动作,被他那时过于张扬的注意力全然忽略。
这照片……他早已忘记。或许当时也并未在意,甚至可能没有看过成片。
可高途留着。
不仅仅留着,还仔细地嵌在了这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木相框里,随身携带,连搬家都没有被遗忘,藏在每日安眠的枕头之下。岁月让木框边缘变得光滑温润,那是被人无数次摩挲过的痕迹。
十年?
他猛地想起,高途来到他身边,确实已经快十年了。
一种强烈的、难以置信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床头柜。
虽然知道不好,可鬼使神差地,他拉开了第一个抽屉。
抽屉里很整洁,只有几样简单的东西:一盒备用抑制剂,一支未拆封的彩色润唇膏,还有……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极其陈旧的塑料瓶。
那是一瓶早已停产很多年的小青柠果汁饮料,瓶身上的标签已经严重褪色,瓶内的液体也显得浑浊不堪,显然年代久远,早已变质。
沈文琅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忽然想起那次暑假,在便利店里,他下意识的留下的那瓶饮料就是这个小青柠口味。他当时只是随手之举,甚至没太留意高途的反应。
他从未想过,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他毫不在意的瞬间,会被眼前这个人如此珍而重之地保存下来,保存了整整十年。
这瓶变了颜色的果汁,就像那张被摩挲得褪色的照片一样,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漫长而沉默的等待。
轰的一声,沈文琅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甚至他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生病了,怎么心跳的这么快。
他一直以为,高途留在身边工作,是因为他能力强、性格隐忍可靠。
他一直以为,高途对他信息素的依赖,只是伤病期的生理反应。
他一直以为,高途顺从地接受他所有的安排,是出于秘书的职责和性格里的温顺。
他甚至以为,高途对他偶尔流露出的那些紧张和羞涩,只是出于对上级的敬畏。
原来都不是!
那张被摩挲得褪色的照片,这瓶保留了十年、连搬家都带着的变质果汁……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高途身上那清淡的、因为刚洗完澡而更加明显的鼠尾草和沐浴露混合气息,与他自己的鸢尾香无声交织。
沈文琅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的的手在发抖,已经无力拿起这瓶沉重的饮料。
脑海里闪过的是医院里高途隐忍的侧脸,是他醒来时看到自己守在床边那一瞬间亮起的眼神,是他被自己的信息素包裹时悄然放松的眉心和滑在他心上的那滴泪,
是他抱着已经胖成球的小青柠时温柔的笑意……甚至,他想起当年送出那瓶饮料时,少年那双藏着千言万语的眼睛和他那句低不可闻的“谢谢沈同学……”
所有被他忽略的细节,所有被他误读的瞬间,所有在他说omega恶心的每一次,此刻如同潮水般涌来,清晰得令人窒息。
原来,他那看似周密、不容拒绝的“照顾”和“圈禁”,闯入的,是一个早已为他悄悄准备了十年的温柔世界。就连那只猫的名字……也并非巧合。
浴室的水声不知何时停了。
沈文琅猛地回神,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跳了一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将相框塞回原处,可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浴室被轻轻推开
高途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进来,发梢滴着水,身上带着清爽的沐浴露香气。
他一眼看到沈文琅站在他床边,手里拿着那个相框,动作瞬间僵住,擦拭头发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脸色顿时苍白。
“沈总……你……”高途的声音有些发干,眼神慌乱地移开,不敢与沈文琅对视,“……那是我……”
高途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像是被人窥破了最深藏、最隐秘的心事,连握着毛巾的手指都变得僵硬苍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慌、无措,和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的绝望。
空气中,那抹鼠尾草的清香变得更加苦涩了。
沈文琅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复杂难辨,他举了举手中的照片和那个陈旧的小瓶子,听见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
“高途……”
“……十年?”
“你……”
窗外的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暮色笼罩住房间,也笼罩住僵持在原地的两人。那只闯了祸的猫不知又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蹭着高途的脚踝,发出无辜的“喵呜”声,丝毫不知道自己掀开了他老爸心里藏着最深、最酸涩的秘密。
高途愣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毛巾,水珠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总是清亮坦诚的眼睛里,翻涌着窘迫和被看穿的无措
沈文琅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和无所适从的眼睛,忽然明白了高途心里有多苦涩。
还好……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