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那股味道,是血、排泄物和廉价柠檬味空气清新剂搅和在一起的怪诞混合体,浓烈得几乎能在舌苔上凝出一层铁锈般的膜。
另京墨蹲踞在浴室门口,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隔绝了身后走廊里年轻干警们压抑不住的干呕和骚动。
他的目光焊死在那个仰面泡在浴缸血水里的男人身上,瞳孔深处映着一片凝固的暗红。
死者张鹏,四十二岁,单身,超市夜班理货员。
脖颈几乎被斩断,只余一层皮肉牵连,头颅不自然地歪向左侧,嘴巴惊愕地张着,仿佛死前最后一刻仍在试图吸入一点这个污浊世界的空气。
花洒没关紧,一滴,一滴,冰冷的水砸在血泊表面,漾开细微的涟漪。
另京墨的视线从那张灰败的脸下滑,掠过肿胀的躯干,最后定格在颈部那个可怖的创口。
他戴着手套的右手凌空探出,食指与中指微微分开,虚悬在伤口上方,比划着一个切入的角度。
“创口右深左浅,皮瓣卷曲方向……”他声音不高,沉得像块压舱石,瞬间锚定了现场所有嘈杂的声波。几个原本在收集痕迹的技侦人员也停下了动作,望向他。
“发力是自右向左,由上至下。凶手——”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砸在凝固的空气里,“是左撇子。”
一片死寂。只有水珠滴答,砸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新来的贾南琛就站在另京墨侧后方,脸色白得吓人,努力抑制着胸腔的剧烈起伏。
他攥紧了手里的笔录本,指节绷得发白。视线从队长冷硬的侧脸移开,惶然地扫过这间狭小、肮脏、被暴力彻底玷污了的浴室,最后,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蜇了一下,他猛地吸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另队…商医生…商唯才先生,他…他也是左撇子。上次社区义诊,我看他全程用的左手。”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几乎嗫嚅着,“需要…列入排查吗?”
另京墨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回头。
他收回悬空的手,站起身,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将贾南琛完全笼罩。“记录在案。证据,南琛,我要证据。”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不是习惯,是证据。”
---
三天。七十二小时的连轴转。
监控筛查、走访摸排、社会关系梳理、凶器来源追查……所有线索像被猫抓过的毛线团,杂乱无章。
压力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漫过刑侦队的每一寸地板。
唯一的、清晰的指向,却来自那个最初被提及的名字——商唯才。
社区诊所的外科医生,温和,有礼,口碑极好。与死者张鹏的生活轨迹理论上毫无交集,至少明面上如此。
但一次深夜的监控模糊拍到一个疑似他的身影出现在死者公寓楼附近的小巷;通讯记录里有一个无法解释的、来自死者手机的短暂拨出,时间在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段内,基站定位覆盖了诊所和公寓楼;甚至,在一次针对商唯才住所的例行外围询问中,开门的一刹那,眼尖的木惟与瞥见他客厅垃圾桶最上层,露出一角与现场遗留的捆绑胶带品牌一致的包装盒。
疑点迅速堆积、发酵。
然而,所有这些,都缺乏一锤定音的力量。直到商唯才被“请”到局里配合调查。
审讯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均匀地泼洒在商唯才身上。
他穿着整洁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看起来文弱的手腕。他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种适当的、被无端卷入麻烦的困惑与无奈,逐一回答着另京墨抛出的问题。逻辑清晰,措辞谨慎。
“认识张鹏吗?”
“不认识。这个名字很陌生。”
“昨晚十点到凌晨一点,你在哪里?”
“在家备课,写一份手术方案笔记。我一个人。”
当被要求提供笔迹样本时,他没有任何迟疑,自然地将询问笔录纸拉到面前,用右手——稳定而流畅地——写下了要求的语句和签名。
字迹工整,有力。
隔着单向玻璃,贾南琛盯着里面那个温文尔雅的身影,又低头看看自己笔记本上最初记录的那条“左撇子?”,眉头紧紧锁死,一种强烈的自我怀疑攫住了他。难道那天义诊自己看错了?还是……
所有收集到的物证痕迹,那创口分析指向的左利手特征,与此刻眼前这个熟练使用右手的男人,形成了某种令人不安的悖论。但那些间接证据——监控疑影、通话记录、可疑的胶带包装——却像磁石一样,固执地指向他。
调查的漩涡,在无形力量的牵引下,开始不可抗拒地偏离,最终牢牢锁定在另一个与死者有巨额债务纠纷、有前科、且案发后行为异常的男人身上。
方向,似乎彻底扭转了。
---
结案会议定在下午三点。
会议室内烟雾缭绕,熬了几天几夜的人们脸上带着疲惫的释然。
投影幕布上打着案件脉络图,所有的箭头最终都指向那个欠债的赌徒。证据链基本闭合,逻辑也能自圆其说。有人在整理汇报材料,有人小声讨论着后续程序。
贾南琛坐在角落,面前摊着案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脑子里反复闪过商唯才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和他流畅书写的右手。
那份工整的笔迹样本的复印件,就压在一叠文件的最下面,像一根看不见的刺。
另京墨坐在主位,指间夹着烟,听着下属的汇总,目光沉静,却比平日更深几分。
就在负责人口头汇报进行到一半,几乎要下定论的时候——
“砰!”
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木惟与像一阵旋风似的冲了进来,一手高举着一个棕色的硬皮档案袋,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热汗,几缕头发黏在皮肤上。他几乎是喘不上气,声音劈裂般地炸响在沉闷的空气里:
“另队!等等!查……查到了!商唯才!他三年前的工厂工伤记录!”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惊愕地投向他。
木惟与狠狠喘了口气,将那份抽出的档案纸拍在桌上,手指因激动而颤抖,重重地点在几行关键文字上:
“右臂桡神经严重撕裂伤,伴有永久性功能性障碍!他、他右手根本不可能灵活书写!那份笔迹是假的!他绝对是个左撇子!”
时间仿佛被冻僵了。
投影仪风扇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炸雷,劈开之前所有勉强拼凑起来的“合理”与“圆满”。
另京墨夹着烟的手指顿在半空,烟灰簌簌落下。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越过烟雾,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锋,猛地射向会议室门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直刺向那间暂时安置着商唯才的询问室。
几乎在同一瞬间。
询问室的门没关严。
外面的嘈杂、木惟与那破了音的呐喊、会议室里陡然死寂后爆发的难以置信的骚动……碎片般的声浪,不可避免地涌了进来。
商唯才正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天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切出明暗的条纹。
那声嘶力竭的喊话穿透门板,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他脸上的迷茫——那种温文的、配合的、恰到好处的困惑——如同被无形的刮刀猛地擦去了一半,肌肉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然后,几乎是下意识的,一种深植于本能的条件反射——他的肩膀极其微小的一个瑟缩,那只一直自然搭在桌面上的、刚刚还用“右手”写下工整字迹的手,悄无声息地滑落下去,缩到了椅背后面,藏进了身体的阴影里。
他转过头来,望向门口骚动传来的方向,眼睛里重新迅速氤氲起一层十足真切的、茫然的雾气,微微偏着头,仿佛完全不明白外面为何突然如此喧哗,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就那样安静地坐着,把手藏在身后,有些迷茫地看着冲进来的警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