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亦初的卧室门被敲响时,他正蜷缩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盯着天花板上一道模糊的水渍。那声音不重,却像锤子一样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每一下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亦初,该走了。”是姐姐白亦宁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可白亦初太熟悉她了,那平静底下翻涌着的是不容拒绝的执拗。
他没有动,甚至没有眨眼。世界于他而言,早已失去了大部分色彩和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色沼泽,他陷在里面,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觉得奢侈。去看医生?不过是换个地方,听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或者被贴上更清晰的标签而已。他不需要。
门把手转动,白亦宁走了进来,没有开灯,只是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打量着弟弟。他又瘦了,原本就清瘦的脸颊陷得更深,露出明显的颧骨,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密密麻麻地疼。
“我已经跟医生约好了,许医生很专业,我们就去聊一聊,好不好?”白亦宁的声音放柔了些,试图用商量的语气,但脚步却一步步靠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白亦初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姐姐,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抗拒,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姐,我没事。”声音沙哑得像是很久没有使用过。
“你有事!”白亦宁的声音忍不住提高了几分,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多久没好好吃饭了?多久没出门了?再这样下去,你要毁了你自己吗?”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发火解决不了问题,过去的无数次争吵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她走到床边,弯下腰,看着弟弟低垂的眼睑:“亦初,算姐姐求你,就去这一次。如果……如果你真的觉得没用,我们就回来,好不好?”
最后那句“好不好”,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白亦初沉默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能感受到姐姐话语里的疲惫和恳求,那是比指责更让他难以承受的东西。他不想让她失望,可他也爬不出这片沼泽。挣扎了许久,他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白亦宁几乎要喜极而泣,她连忙扶他起来:“我们慢慢走,不急。”
去心理咨询诊所的路上,车厢里一片沉默。白亦宁刻意没有开音乐,也没有找话题,只是偶尔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后座的弟弟。他靠在车窗上,眼神茫然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像个被抽走了提线木偶。
白亦宁的心又开始往下沉。她知道这很难,把一个封闭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拉出来,就像要在坚硬的冰层上凿开一个洞。可她不能放弃,他是她唯一的弟弟,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之一。
诊所坐落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上,是一栋看起来很温馨的两层小楼,外墙刷着浅米色的漆,门口种着几盆生机勃勃的绿植,与白亦初此刻的心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走进诊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薰味,舒缓而不刺鼻。接待台后的护士小姐笑容温和:“请问是白亦初先生吗?许医生已经在等您了。”
白亦宁拍了拍弟弟的胳膊:“我就在外面等你。”
白亦初没有回应,只是麻木地跟着护士穿过一条铺着地毯的走廊。走廊两侧挂着一些色彩明亮的抽象画,试图营造出轻松的氛围,但这一切在他眼里,都只是模糊的色块。
护士推开一扇门:“许医生,白先生来了。”
房间不大,布置得简洁而舒适。一张宽大的沙发,对面是一把单人扶手椅,旁边有一个小巧的茶几,上面放着一个玻璃水壶和两个玻璃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正坐在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听到动静,男人抬起头。他看起来三十多岁,五官清秀,眼神温和而深邃,带着一种让人莫名安心的力量。他站起身,对着白亦初伸出手:“你好,我是许砚清。”
白亦初的目光落在那只干净修长的手上,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手,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许砚清也不尴尬,自然地收回手,指了指沙发:“坐吧,不用紧张。”
白亦初在沙发边缘坐下,身体僵硬,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低着头,视线落在地毯的花纹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重要的秘密。
许砚清重新坐回扶手椅上,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适应这个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房间里一时间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规律而单调。
过了好一会儿,许砚清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语速不快:“白亦初是吗?我听你姐姐简单说过一些你的情况。不过,我更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白亦初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他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那些盘踞在他脑海里的负面情绪,像一团乱麻,缠绕着他,让他窒息,却又无法清晰地表达出来。
“没关系,”许砚清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语气依旧平静,“如果你现在不想说也可以。我们可以先随便聊聊,比如……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喜欢做什么?白亦初在心里苦笑。他已经很久没有“喜欢”过什么了。以前他喜欢画画,喜欢在画板上涂抹出各种色彩和线条,那曾是他情绪的出口。可现在,画笔对他来说,沉重得像一块石头,他连拿起它的欲望都没有。
“不知道。”他终于挤出三个字,声音干涩。
“那最近有没有什么事情,让你觉得稍微轻松一点,或者……稍微开心一点的?”许砚清没有放弃,换了一个角度提问。
稍微轻松一点?稍微开心一点?白亦初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着,可记忆里一片灰暗,找不到任何一点亮色。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重复,麻木,疲惫,绝望。他摇了摇头,依旧没有抬头。
许砚清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紧绷的侧脸,没有再继续追问。他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递到白亦初面前:“喝点水吧。”
白亦初犹豫了一下,接过水杯,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杯壁,微微一颤。他没有喝,只是把杯子握在手里,感受着那一点点凉意。
“你姐姐看起来很担心你。”许砚清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提到姐姐,白亦初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他知道姐姐担心他,知道她为他做了很多,这让他更加愧疚。可他就是没办法好起来,这种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她……她总是逼我。”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烦躁。他知道这样说不对,姐姐是为了他好,可他控制不住心里那点微弱的反抗情绪。
许砚清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被人强迫做一件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确实会让人不舒服。你觉得她为什么要逼你呢?”
“她说……我病了。”白亦初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那你觉得呢?”许砚清追问。
白亦初沉默了。他觉得自己病了吗?或许吧。否则,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对一切都失去兴趣,整日无精打采,晚上睡不着,白天醒不了,脑子里全是负面的想法,甚至有时候会觉得,活着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可是,承认自己病了,就像是承认自己是一个弱者,一个不正常的人。他做不到。
“我不知道。”他最终还是这样回答。
许砚清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今天的时间差不多了。白亦初,你不需要有任何压力,我们只是聊聊天而已。下周同一时间,你愿意再来吗?”
白亦初抬起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看向许砚清。对方的眼神很真诚,没有同情,没有评判,只有一种平等的尊重。他心里某个地方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许砚清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好,那我们下周见。”
走出咨询室,白亦宁立刻迎了上来:“怎么样?”
白亦初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径直朝外面走去。
白亦宁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失落,但随即又打起精神。至少,他没有强烈地抗拒再来,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不是吗?
她快步跟上弟弟的脚步,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白亦宁看着那些光影,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一定会好起来的,亦初一定会好起来的。
而咨询室里,许砚清看着笔记本上写下的寥寥几笔,眉头微蹙。白亦初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一些,强烈的自我封闭,情绪压抑到了极点,对自我价值的否定几乎深入骨髓。
想要打开他的心门,恐怕需要很长的时间和极大的耐心。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眼神坚定。这是一场无声的战场,他必须和白亦初站在一起,对抗那个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敌人”。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一地温暖的光斑。许砚清相信,再深的黑暗,也终会有被阳光照亮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