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第一次看见朱敛墨，是在高中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
那天风卷着枯叶打在墙上，发出哗啦的声响。三个男生把朱敛墨堵在树影里，他的书包被扔在地上，拉链敞着，几本卷角的课本滑出来，其中一本封面被踩出个灰脚印。穿黑夹克的男生伸手拽他衣领时，朱敛墨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肩膀猛地绷紧，却没躲，也没抬头——他只是飞快地闭上眼，睫毛在眼睑下抖得像风中的蝶翼。
沈砚站在回廊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图书馆借来的旧书封皮。他看见朱敛墨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抿成条苍白的线，连带着脖颈都绷紧成脆弱的弧度。那男生骂了句脏话，大概是嫌他不吭声，伸手推了他一把。
朱敛墨后背撞在梧桐树干上，发出闷响。他还是没睁眼，只是咬着下唇渗出点血珠，把所有声音都咽了回去。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眼角那颗被冷汗打湿的小痣——像雪地里不小心蹭上的一点墨，浅得快要看不见，却偏偏戳中了沈砚的眼。
他听见那几个男生在笑，说“果然是个哑巴”“碰一下就吓成这样”。朱敛墨的手指蜷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从头到尾，没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在拼命维持着最后一点平衡，生怕稍微动一下，整个人就会碎掉。
沈砚攥着书脊的手指突然收紧，骨节泛白。他看着朱敛墨被推得踉跄了一下，膝盖磕在树根上，却还是低着头，长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点苍白的下颌线。那不是倔强，是彻底的恐惧——一种连反抗的勇气都被抽干的、近乎麻木的顺从。
可偏偏，他咬着嘴唇的力道那么狠，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哪怕浑身抖得快要散架，也不肯在陌生人面前泄露出一点示弱的呜咽。
后来沈砚才知道，那天是有人逼朱敛墨代写作业，他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低着头沉默，沉默到对方失去耐心。他看着朱敛墨蹲下去捡书包，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笔，指尖触到那本被踩脏的课本时，喉结滚了滚，却还是没抬头看任何人。风把他的校服吹得贴在背上，显出清瘦的轮廓，像片随时会被卷走的叶子。
沈砚忽然想：这样的表情，这样连呼吸都透着怯懦的样子，怎么能被别人看见？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跟着他。
发现朱敛墨总在午休时躲进顶楼楼梯间，抱着膝盖缩在最角落的台阶上，头埋在臂弯里，连有人上楼的脚步声都能让他抖一下；发现他路过人群会贴着墙根走，眼睛盯着地面，像在数地砖的纹路，有人不小心撞他一下，他能僵在原地五分钟，指尖掐得掌心发红；发现他记不住路，每次放学都要对着路牌站很久，眉头皱着，像只找不着回家方向的幼猫，最后还是低着头，凭着模糊的印象慢慢挪。
他开始在朱敛墨常走的路线提前让同学绕道，在他课桌抽屉里放温好的牛奶（选的是最不容易引起注意的透明包装），在老师点名让他回答问题时，把写好答案的纸条折成小方块，趁人不注意轻轻推到他脚边。
朱敛墨接过牛奶时，手指总要在瓶身上打滑，抬头看他的眼神带着点茫然的怯意，像受惊后确认安全的小兽。沈砚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喉结滚动的弧度都透着小心翼翼，心里那点隐秘的念头疯长：
看，他只有在我面前才敢抬半秒眼。
看，他接过纸条时，手抖得比刚才轻了点。
看，他连自己回家都会走丢，怎么能没有我？
他收集朱敛墨用过的草稿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偶尔有被笔尖戳破的小洞——大概是走神时无意识划的；捡起他掉在走廊上的头发，细得像蚕丝，小心翼翼夹进日记本里；甚至在他扔掉的矿泉水瓶被收走前捡回来，洗掉标签，放在书桌最深处的盒子里。
这些细碎的占有欲像藤蔓缠上心脏。他知道朱敛墨的病，知道他见人就发抖，知道他连说句话都要在心里演练十遍，知道他被人盯着看会浑身难受得像被火烧。可这些知道，只会让他更偏执地想把这只小兽圈起来。
圈在只有他的地方，铺最软的地毯，开最暗的灯，替他挡住所有目光。他要朱敛墨习惯他的靠近，习惯他递东西时的温度，习惯只有在他身边时，才能稍微松开紧绷的肩膀。
就像现在，大学图书馆的角落，朱敛墨趴在桌上睡觉，阳光落在他柔软的发顶，他的手指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大概是梦里也在害怕。沈砚轻轻替他盖上自己的外套，指尖划过他露在外面的手腕——那里有几道浅疤，是他发病时无意识划的。
朱敛墨在梦里瑟缩了一下，像被惊醒。沈砚立刻放轻呼吸，低头在他耳边极轻地说：“没事，我在。”
他喜欢朱敛墨，喜欢他被吓得发抖时的样子，喜欢他咬着唇不肯出声的隐忍，喜欢他藏在层层恐惧底下，那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微弱的“想活下去”的韧劲儿。
这种喜欢从高中那年的梧桐树下开始——看着他像片叶子一样被欺负，连抬头哭的勇气都没有，却还是死死咬着唇不肯碎掉的样子——疯长成燎原的野火。
他想把这只连反抗都不敢的小兽，揣进自己怀里藏好。
让他从此不用再怕任何人，不用再发抖，不用再咬着唇隐忍。
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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