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沉水香,雍容地盘踞在丞相府西厢暖阁的每一根楠木梁柱间,将隆冬的寒气隔绝在描金窗棂之外。阁内温暖如早春,甚至熏得人额头微微见汗。你垂首侍立在地衣精密的缠枝莲纹上,指尖在宽大的袖笼里悄悄交握,试图汲取一丝自己掌心的凉意,与这片过分甜腻的暖香抗衡。
“寒流骤至,莫立风口。” 清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温雅得如同上好丝绸滑过冰面,裹挟着沉水香暖融融的尾调。
袁基不知何时已站在你身后。
月白的里衬外罩着松石青的软烟罗直裾,愈发衬得他肤质温润似玉,宽袖垂下,一丝褶皱也无。没有戴象征身份的华冠,只用一枚素雅青玉环松松束着鸦羽般的长发,几缕额发柔软地垂在颊侧,更添几分家常的闲适温和。他没有看你,只是专注地将一捧新折的素心腊梅插入榻边案头的越窑青瓷瓶中,修长的指骨拂过冻玉般的花瓣,动作轻柔得像在掬起一捧即将融化的新雪。
“侍奉笔墨半日,劳碌了。”他这才转眸望向你,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唇线饱满柔和,眉眼含笑,眼尾天生垂落的弧度衬得那笑容更是毫无锋锐,暖意融融。
他微微倾身靠近些许,一股奇特的暖香混着沉水气息钻进你的鼻腔,比沉水更温顺,像冬日里刚焙好的、加了蜜糖的热姜汤,带着几乎能蒙蔽神智的柔软甜香。
“瞧着面色倒不大好。” 那带着关切、仿佛只是随意闲谈的温言细语拂过你耳际,气息温热。“可是染了风寒?”
他的视线落在你脸颊侧方——那里有一道极其细微、被寒风刮出的干燥红痕,细微得连你自己都不曾注意。他却看得分明。那目光温和,却又让你心底莫名一颤,仿佛被绵密的蛛丝轻轻缠住。
未等你回答,那抹温软的暖香已然近至鼻端。他竟已在你咫尺之前!修长冰凉的指尖毫无预兆地抬起,眼看着便要拂上你颊侧那道微不足道的红痕!指节匀称干净,带着玉质特有的冷光。
你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似乎凝固了一瞬。就在那指尖将触未触、冰凉触感几乎已经沁入毛孔的刹那——
“啪!”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死寂中清晰得如同琴弦崩断的碎裂声,骤然从你袖中跌落地面!
是你方才研墨时无意卷入袖中的一枚瓷印钮。袁氏家私库的私印,非金非玉,形制特殊,仅作核对文书用。此刻它正静静躺在厚软的地衣上,碎成了几片不规则的青瓷。
阁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沉水香的暖流也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袁基那只悬在你颊边的手指,蓦然顿住。
你感觉头顶那道温和的视线,骤然凝实、发沉。如同暖风散尽,露出冰湖下森然的千尺寒层。
他唇角的笑容依旧维持着优雅的弧度,半分未减,甚至唇色在那层玉色光泽下显得更加温润。只是那双含笑的眼眸深处,翻涌起的并非愠怒,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玩味审视的浓云!如同古井深潭投入了一颗石子,表面涟漪不惊,底下暗流却已开始致命地旋转。那温和的假面之下,骤然裂开一道深渊的缝隙。
他缓缓收回了那只悬空的手。动作优雅依旧,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从容不迫。
指尖缩回,袖袍拂动间,一道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劲风倏地掠过地面!
那碎落在地的、印着特殊纹路的青瓷碎块,连同边缘可能残留的一丝极细小的墨痕,瞬间被那道裹挟着沉水香气的柔韧指风卷起,“噗”地一声轻响,尽数没入了一旁矮几上那碗犹在袅袅腾着热气的……药羹之中!
深褐色的汤羹表面只短暂地激起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旋即便将那些不该存在的“碎片”彻底淹没、溶解。碗面上漂浮的几枚红艳枸杞,在热气的托浮下沉浮起落,一切完美得像从未发生。
唯有那股温暖的、如同蜜糖姜汤般诱人的奇异暖香,在瓷屑落汤的瞬间猛地暴涨!如同温柔的巨浪裹挟着令人昏沉的沉水暗涌,铺天盖地朝你压了过来!带着甜味的温汤气息强硬地钻入你的鼻息,意图压盖一切异样的味道和刚刚发生的、短暂的死寂。
“真是可惜了。” 袁基的叹息轻得如同羽毛落地,目光却始终未离你分毫。那视线沉甸甸的,牢牢锁在你脸上,将你每一点细微的表情都收入眼底,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耐心和洞悉。
他甚至微微弯下腰,像侍弄花草般自然随意,伸出两指,精准地捏起瓷碗旁备着的一柄纯银汤匙,漫不经心地搅动着那碗融合了瓷屑、墨痕、枸杞与药汁的深色羹汤。
“刚温好的血燕羹,” 他舀起一小勺浓稠的药汁,汤勺边缘在微光下泛着银亮的寒芒,与羹汤的温暖色泽形成极其刺目的对比。那粘稠的、裹着碎屑的红褐色汤汁在勺中微微晃荡,映着他眼中那片沉沉的、没有温度的漆黑。“养心安神,祛风散寒,正好。”
他抬起眼睑,目光自那摇晃的红褐色汤汁缓缓移向你。那温和的笑容此刻像是精工雕刻在名贵瓷器上的画,毫无瑕疵,却冰冷得让人脊背生寒。
“趁热……服下?” 尾音被他刻意拖得极长,带着一丝询问般的上扬,如同裹了蜜糖的毒钩。
那勺在他指尖银匙中微颤的、泛着不详红褐光泽的药羹,被平稳地送到你面前。勺沿距离你的唇,不过寸许。
那股蜜糖般的奇异暖香已浓烈到发腻发沉,与沉水香交织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蛛网。碗底那些看不见的碎片,在此刻仿佛变成了一条条冰冷缠绕的毒蛇,通过这柄银匙蔓延过来。
你被钉在原地。他投来的视线如同无形锁链,将那勺羹的沉重压力,精准地传递到你双肩、胸腔、喉间。
冰冷的恐惧与那温甜暖香的诡异反差在体内撕扯。你能清晰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在这片沉水编织的华丽樊笼里,如同被困小兽绝望的哀鸣。
就在你指尖冰冷,几乎要在那注视下屈膝接过的电光火石之间——
“家主。”
一个带着江风寒意的侍从声音突兀地响起在暖阁门口珠帘之外,打破了这场无声的致命僵局。
是府中长随袁忠,手中捧着一份加漆密封、标着特殊暗记的朱漆急件。他显然刚从风雪中来,鬓角带着未化的雪霜,气息粗重。但这份急切,此刻却像一道冰冷的刀锋,强行切开了暖阁中几乎凝固的沉重气场。
袁基的目光终于从你脸上移开了一丝。
然而那温和的笑意却丝毫未变,连眼角的弧度都没有折损半分。他依旧捏着那柄银匙,递到你唇前的动作稳如磐石,甚至连颤抖都没有一瞬。
只是在那侍从珠帘外躬身、影子投上地衣的瞬间。
一点极其细微的弧度,从袁基那温润如玉的唇角,极其隐秘地加深了。
那加深的弧度极轻、极快,如同湖面掠过的一道飞鸟残影。
却绝非笑意。
更像某种刻入骨髓的睥睨,是对即将被打扰的、属于他掌控的小小“游戏”被打断时的……一丝冰冷却优雅的残忍不耐。像精工刀痕,刻在柔玉底层的霜纹。
随即,那深藏的快意如同浮光般悄然隐去,再不可察。
在侍从抬头的刹那,他已精准地切换回那个完美无瑕的笑容,眼睫微垂,看向那侍从手中文件,温和的声音如同暖阁内恒定的温汤:
“急函?何事?”
他的视线焦点落回文件,那递至你唇边的银匙却并未收回。动作自然流畅得仿佛捧着药羹问候你,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如同欣赏廊下雨竹般的闲暇雅趣。那银匙上微颤的红褐色汤汁,在窗外透入的、映着雪影的冷光与室内暖黄灯烛交织下,闪烁着诡异迷离的光泽。
那被浓香包裹的、无言的砝码依旧悬在你唇齿间寸许之地。
如同颈间悬着一把裹了丝绒的薄刃。
你立于暖阁之中,身体不敢丝毫挪移,喉间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侍从的低禀声隔着珠帘沉闷传来,但每个字却都如同隔了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只有那持着染羹银匙的苍白指骨,在眼底无比清晰。
悬在舌尖一寸之上的,是袁氏家主亲手温好的药羹?抑或是一帖葬送一切的毒引?
无人知晓这深褐汤羹下的滋味,是甘甜,或是灼喉的鸩毒。
唯有那执匙的手,稳如磐石。在暖阁浮金镶玉的静谧下,无声地昭告着一场没有硝烟、却关乎生死的棋局——他落子无声,而你进退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