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贽家那条线索的骤然中断,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值房内刚刚燃起的希望。空气中弥漫着凝滞的压抑,连烛火都显得有气无力。刘耀文烦躁地一拳砸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低声咒骂着那滑不溜手的黑衣人和一问三不知的王贽。马嘉祺眉头紧锁,沉默地擦拭着腰间的佩刀,刀身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严浩翔脸色苍白地靠在耳室门边,指尖因长时间握笔分析而微微颤抖,显然精力已近透支。邓佳鑫垂首立于一旁,紧抿着唇,为自己未能留下潜入者而深感自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贺峻霖,那眼神中混杂着崇敬与一种正在悄然滋长的、超越下属对上官的复杂情愫。
贺峻霖站在公案前,背影在烛光下显得单薄却挺拔,仿佛在对抗无形的重压。女皇限期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限期又过去一日,他们像困在蛛网中,每一次接近核心都被弹回。
"画师这条线,暂时走进了死胡同。"贺峻霖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清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王贽这边,对方反应如此迅速,说明我们触动了某根神经,但也意味着他们有了防备。我们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必须跳出来,回到最初,也是最根本的地方——这些死者本身。"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丁程鑫身上:"丁哥,画师的排查让兄弟们辛苦了,但眼下,我们需要换一个思路。如果凶手的身份难以捉摸,那么我们就必须弄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些人。这十三个人,绝非随机。"
丁程鑫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没错。凶手行事缜密,挑选目标必有我们尚未发现的规律。耀文,马哥,你们带兄弟们轮流去歇息两个时辰,养足精神。浩翔,你也必须去睡一会儿,你的脑子比你的笔更重要,不能累垮了。"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最后看向邓佳鑫,"佳鑫,王贽那边监视不能松,但你也去眯一会儿,换第二批人顶上。"
众人领命,虽心有不甘,但也知这是持久战,纷纷暂时退下。值房内只剩下贺峻霖与丁程鑫,以及那堆积如山的卷宗。
"我们从头来过。"贺峻霖深吸一口气,走到案后,将十三名死者的卷宗一一摊开,如同展开一幅描绘着死亡的地图。他取来数张最大的宣纸,用镇纸仔细压平,提起一支狼毫小楷,蘸饱了墨,在最上方工整地写下"喋血观音案——死者关联脉络图"。
"第一名,胡商李四。"贺峻霖低声念诵着卷宗上的记录,笔尖在宣纸左上角落下第一个名字,然后如同老练的渔夫开始编织渔网,延伸出数条线条,"西市香料商,主营西域、天竺香料。社会关系复杂,与胡商社群、各路货栈往来密切。"他停顿了一下,看向丁程鑫,"丁哥,玄鹤卫之前汇总的密报里,有没有关于他与寺院,特别是慈恩寺这类大寺院的交集?"
丁程鑫立刻走到另一口专门存放玄鹤卫文牒的箱子前,动作利落地翻找起来。他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卷册标签上快速划过,很快抽出一份,快速浏览:"有。三个月前,李四曾与慈恩寺下属的一家货栈,争夺一批从天竺来的顶级旃檀香。竞价极为激烈,最后李四以高出市价近三成的价格拿下。事后,据与他交好的胡商透露,李四曾在私下酒宴中,带着得意又不满的语气说过:'慈恩寺那帮秃驴,念经就好好念经,跑来跟我们争利作甚?佛祖知道了,怕不是要降罪?'言语间颇有讥讽。"
贺峻霖眼神一凝,立刻在李四的名字旁,用稍小的字备注:"曾与慈恩寺商业竞争,胜,私下有'讥讽僧侣经商'之言。"这条信息,如同第一颗被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了微弱的涟漪。
"第二名,妓女柳莺儿。"贺峻霖写下第二个名字,位于李四下方,"永丰坊雅妓,擅琵琶,略有才名。背景相对简单,交际圈多为文人墨客、富商胥吏。"他抬头,"丁哥,你上次提及,她似乎得罪过一位崇佛的官员?"
丁程鑫记忆力极佳,立刻从脑海中调出相关信息:"监察御史周兴,此人是出了名的虔诚佛教徒,家中设有奢华佛堂,常年大量布施各大寺院,与慈恩寺的广元大师过往甚密。他欲纳柳莺儿为妾,被拒。据说柳莺儿心高气傲,在一次周兴前来听曲、再次提及此事时,当众冷笑着讥讽他:'周大人日日拜佛,所求为何?莫非是求佛祖保佑您官运亨通,好多纳几房美妾?这般心思,也不怕玷污了佛堂清净?'此话极为尖锐,引得在场众人侧目,周兴当时脸色铁青,拂袖而去。此事虽未见于官方记录,但在风月场和部分官员私底下流传颇广。"
贺峻霖笔尖一顿,在柳莺儿名字旁郑重写下:"曾当众尖锐讥讽崇佛官员周兴(与慈恩寺广元大师关系密切)。"第二颗石子投入,涟漪似乎扩大了些许。
"第三名,小吏赵仁。"贺峻霖的笔移向另一个位置,"礼部从八品主事,掌管部分文书档案,为人耿直乃至刻板。"他翻阅着赵仁的卷宗,"去年,他经手一桩田产纠纷,洛阳县郊一片数十亩的熟地,慈恩寺与当地村民都声称拥有地契。赵仁依据过往档案和律法程序,最终将地判给了慈恩寺。卷宗记录,判决后,曾有同僚听到他在值房内私下叹息,对亲近的同僚抱怨:'寺院如今权势熏天,与民争利至此,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此言虽未公开,但显然表达了对寺院扩张的不满。"
"确有此事。"丁程鑫补充道,"玄鹤卫也有类似记录,并备注赵仁此人'迂阔,不识时务'。"
贺峻霖记录下来:"私下抱怨寺院权势扩张,与民争利。"
排查在寂静的深夜里持续。烛火换了一茬又一茬,窗外的梆子声敲过了三更、四更。贺峻霖与丁程鑫仿佛不知疲倦的矿工,在故纸堆的矿脉中艰难地挖掘、筛选、提炼。丁程鑫不时起身为贺峻霖续上热茶,动作自然;贺峻霖偶尔因久坐而腰背酸疼,丁程鑫便会默契地伸手为他揉按片刻。两人之间的默契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便能领会对方的思绪。
"第四名,更夫钱三。"丁程鑫念着另一份口录副本,"嗜酒,家境贫寒。约半年前,他巡夜至明堂附近,与一同当值的更夫喝酒取暖,大醉。据那名更夫后来回忆,钱三当时指着巍峨的明堂,醉眼朦胧地胡言乱语:'女人当家……修这么个华而不实的东西……得耗费多少银子……够咱们老百姓吃多少年……佛祖要是真有灵,怎么会保佑这等事……'酒醒后钱三惊恐万分,矢口否认,但此言已被旁人听闻。"
"第五名,游方僧慧觉。"贺峻霖的笔在这个名字上停留良久,"来自巴蜀,属佛教中坚持传统戒律和经典的保守派。他不仅在洛阳街头公开质疑《大云经疏》的权威性,认为其是为了迎合女皇而篡改佛理,更曾在一处小寺庙讲法时,直言当前洛阳佛教'重形式而轻修行,攀附权贵而远离众生',其言论虽未直接攻击女皇,但无疑动摇了女皇借助佛教巩固统治的法理基础。地方官府曾警告过他。"
"第六名,低阶武官孙校尉。"丁程鑫指着卷宗,"其管辖的敦化坊,慈恩寺欲扩建后园,需要征用毗邻的几户军属住宅。孙校尉负责协调,因寺院给出的补偿远低于市价,他与寺院的执事多次发生争执,态度强硬,曾对麾下兵士说:'这些和尚,如今眼里只有田产宅院,哪还有半点出家人的慈悲?连咱们军中弟兄安身立命的窝都要强占,真是岂有此理!'"
……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沙沙摩擦声中悄然流逝。巨大的宣纸上,名字越来越多,延伸出的线条与备注也越发错综复杂。贺峻霖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丁程鑫的眼中的血丝也愈发浓重,但两人的精神却愈发专注,仿佛赌徒在揭开最后一张底牌前的刹那。
当第十三名死者的相关信息被补充到图上时,窗外已然透进了黎明前最黑暗过后的那一丝灰白。
贺峻霖缓缓放下笔,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微微僵硬。他后退一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器,缓缓扫过这张布满字迹、几乎无处下脚的巨大关系图。
丁程鑫也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沉默地注视着这幅他们耗费了整夜心血绘制出的"死亡星图"。
寂静。值房内只剩下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然后,几乎是同时,两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需要言语交流,那图上赫然呈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如同夜空中突然亮起的北斗七星,清晰得让人无法忽视!
十三名死者,身份、地位、职业、居住地各异,看似毫无关联。但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在遇害前的数月乃至数年间,曾以某种形式——或公开宣讲,或私下抱怨,或酒后失言,或利益冲突——表达过对佛教寺院(尤其是如慈恩寺等大寺院)势力扩张、对女皇崇佛政策、或对依附佛寺的权贵人物的不满、批评、嘲讽或直接的对抗!
从李四对僧侣经商的讥讽,到柳莺儿对崇佛官员的尖锐挖苦;从赵仁对寺院与民争利的私下忧虑,到钱三对修建明堂劳民伤财的醉后狂言;从慧觉对"新佛"理论的公开质疑,到孙校尉与寺院执事的强硬冲突……这些言行,大多并非公开的檄文,更多是私下的牢骚、特定场合的气话、或是在小范围内流传的传闻。有些甚至需要反复盘问、诱导其最亲近的家人、朋友、仆役,才能从记忆的角落里艰难地挖掘出来。它们分散在时间的河流和洛阳城的各个角落,如同沙滩上零散的贝壳。
然而,凶手,或者凶手背后的势力,却仿佛拥有一张无形而精密到可怕的情报巨网,将这些散布的、看似微不足道的"不敬"碎片,一一搜集、甄别、记录在案,并在特定的时间点,以一种极端残酷、富有宗教仪式感的方式,进行统一的"清算"!
"不是仇杀……不是随机……"贺峻霖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悄然爬升,直达头顶,"这是一场……系统性的'清洗'!一份……早就拟定好的'黑名单'!"
丁程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关系图,仿佛要将其烧穿:"而且,这份名单的制定者……其对洛阳城的监控能力,简直无孔不入。连柳莺儿在风月场的一句气话,钱三在更深人静时的醉后嘟囔,都能被精准捕捉,记录在案……这绝非个人能力所能及。这背后,必然有一个庞大、严密且隐藏极深的情报来源。"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地补充,"甚至可能……就来自我们内部。"
最后这句话,让值房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贺峻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近关系图,指尖沿着那些名字和备注缓缓移动:"看,这些'不敬'的指向,也有层次。有的针对寺院的经济行为(李四、孙校尉),有的针对崇佛政策本身(钱三),有的针对依附佛寺的官员(柳莺儿),有的甚至直接挑战了陛下统治的法理基础(慧觉)……凶手的筛选标准,并非单一,而是……覆盖所有对当前'佛权'结合体构成潜在或实际挑战的言论和行为。他们在进行一场……全面的'肃清'。"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丁程鑫,眼中燃烧着混合了震惊与明悟的光芒:"凶手,或者其背后的主使者,目的绝不仅仅是杀人立威。他们是在通过这种极端血腥的方式,塑造一种绝对的恐惧,维护某种他们认定的'纯粹'秩序,铲除一切异见声音。这更像是一个……拥有统一、偏执意识形态的团体,在系统地排除异己,巩固权力!"
丁程鑫缓缓点头,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观音降魔'……他们自诩为执行佛旨的'观音',而所有胆敢非议者,皆为他们眼中的'魔'。好大的口气,好狠的手段!"
晨曦终于彻底驱散了夜色,金红色的光芒透过高窗,洒在铺满卷宗和那张巨大关系图的公案上,也照亮了贺峻霖与丁程鑫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疲惫,以及疲惫深处那如同野火般燃起的决绝。
一夜鏖战,身体几乎被掏空,但思绪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他们终于撕开了案件最外层的神秘面纱,窥见了其下隐藏的、基于信仰与权力交织的残酷逻辑。
"我们之前的调查方向,确实偏了。"贺峻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更强的力量,"凶手未必是某个技艺超群的孤独画师,更可能是这个庞大组织中的执行者。现在,我们的方向必须立刻调整!"
他目光锐利如刀,快速下达指令:"第一,全力追查这份'黑名单'的来源!谁能掌握如此详尽、隐秘的言论信息?是寺院内部自成体系的情报网络?是玄鹤卫、刑部、甚至是宫中其他机构出了内鬼,泄露了密报?还是有一个我们从未察觉的、深入市井民间的庞大监视组织?"
"第二,重点排查那些对陛下支持的'新佛'理念持极端反对态度的僧侣团体,尤其是与慈恩寺广元大师有关联的派系!以及,那些借陛下崇佛之机,迅速扩张势力、攫取巨额财富,并且有清除异己前科的寺院利益集团!"
"第三,浩翔的分析至关重要。我们需要他帮忙判断,这种系统性的'降魔'题材绘制,是否符合某个特定佛教流派或秘密教派的宣传特征!"
"我立刻去清查玄鹤卫内部所有可能与寺院势力有牵连的人员,以及近期密报的异常流向。"丁程鑫毫不迟疑。
"我去召集马哥、耀文和浩翔,重新梳理所有死者与特定寺院、特定僧侣之间的潜在交集,哪怕是最微弱的联系也不能放过!"贺峻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微暖,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天光已大亮,洛阳城重新开始了喧嚣的一天。值房内的两人却知道,他们即将踏入的,是一个比黑夜更加深沉、更加危险的领域。死者的共通点如同一把钥匙,虽然打开了通往真相的一扇门,但门后显露的,却是一个弥漫着偏执、权力与血腥气息的、深不见底的巨大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