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刑部那间值房内便已人影幢幢。昨夜一场透雨将洛阳城洗刷得清冽,却未能涤荡弥漫在众人心头的沉重。烛火摇曳,映照着贺峻霖略显苍白的脸,他手中紧握着严浩翔耗费一夜心血整理出的名单,那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重若千钧。
“二十三人,”贺峻霖的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却依旧清晰,“这是浩翔从将作监、画行记录及玄鹤卫密档中筛选出的,洛阳及近郊所有在人物画,尤其是佛道人物画上有所建树,或有能力模仿吴道子笔意的画师、工匠。”他指尖划过几个名字,“这七位供职于将作监或皇家寺院,身份相对清晰。马哥,劳烦你以金吾卫协查公务,或征调匠人修缮宫苑的名义,逐一接触。重点不在逼问,而在观察——观察他们谈及画作时的神态,询问他们近两月行踪时有无闪烁,留意他们画室中可有非常规的颜料,或是……与那深蓝色布料相关的蛛丝马迹。”
马嘉祺接过名单副本,沉稳颔首,眉宇间是军人特有的坚毅:“峻霖放心,我知道分寸,必不惊扰过甚,亦不会遗漏任何可疑之处。”他转身便去点选随行人手,动作干脆利落。
贺峻霖的目光转向早已按捺不住的刘耀文,将名单主体递过去:“耀文,剩下的十六人,交给你。带上兄弟们,挨家挨户,登门拜访。记住,我们此刻的身份是‘为宫中遴选画师,先行了解洛阳画行动向’,态度要客气,但眼睛要毒。案发时间段他们在何处、与谁在一起?家中画作风格如何?可曾接过不明来历的大单?有无异常访客?遇到不配合的,记下名字和反应,回来再议,切勿冲突。”
“贺儿你就瞧好吧!保证把他们家底儿都摸清楚!”刘耀文摩拳擦掌,眼中燃着斗志,抓起名单就要往外冲。
“慢着,”丁程鑫出声叫住他,递过一张写满小字的纸条,“这是我连夜让下面人整理的,名单上部分人的背景补充。比如这个周朴,性情孤拐,曾因酬劳问题与慈恩寺闹过不快;这个静明,还俗后生活拮据,最近却似乎宽裕了些;还有李少云,常混迹于文人清谈圈子,言论颇有些……狂放不羁。你带着,随机应变。”
刘耀文接过纸条,咧嘴露出白牙:“还是丁哥细心!有这玩意儿,问起话来就更有底了!”他不再耽搁,带着一队精干衙役,脚步声咚咚地消失在廊道尽头。
贺峻霖这才看向严浩翔,见他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清俊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不由得放柔了声音:“浩翔,你去后面厢房歇息两个时辰,这里我们先盯着。”
严浩翔却轻轻摇头,目光依旧胶着在摊开在耳室小桌上的那些拓本,声音虽轻却坚定:“我无妨。名单只是初步圈定,我想再仔细看看这些‘妖魔’的笔触。主笔者风格稳定,难以捉摸,但这模仿者……或许会在不经意处,留下更独特的习惯。”说罢,他转身又回了那间狭小却堆满资料的耳室,背影单薄却倔强。
贺峻霖看着他消失在门后,心中泛起一丝心疼,对身旁的丁程鑫低语:“丁哥,让厨房备些温补的粥品和安神茶,再找床薄被,一会儿给浩翔送去。”
丁程鑫“嗯”了一声,目光在贺峻霖疲惫的侧脸上停留片刻,伸手替他理了理微皱的衣领,动作自然亲昵:“你也别硬撑,一会儿我去替你会儿。”
就在这时,邓佳鑫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闪入值房,对贺峻霖和丁程鑫抱拳行礼,年轻的面庞上带着彻夜未眠的痕迹,眼神却依旧锐利:“贺大人,丁大人。监视目标王贽处有异动。昨夜子时初刻,他乔装打扮,秘密前往永泰坊一处早已废弃的茶寮,与一名身形矮小、头戴宽檐斗笠、看不清面容之人短暂会面。二人交谈声极低,无法探听内容,但王贽归来时步履匆忙,神色间颇有惊惶之意。已加派两组人手,一组继续严密监视王贽,另一组设法追踪那名斗笠客,但目前尚未有进一步消息。”
“做得很好,佳鑫。”贺峻霖赞许地点点头,目光中带着思索,“王贽一个绸缎商人,与画师名单看似无关,但在此刻秘密与人会面,定然有鬼。继续盯死他,特别注意他是否与名单上的任何画师,哪怕是通过中间人,有任何形式的接触。那个斗笠客,要想办法查明身份,但务必谨慎,宁可跟丢,不可暴露。”
“是!属下明白!”邓佳鑫肃然应道。他的目光快速掠过贺峻霖因操劳而微蹙的眉头,心头那点自昨夜开始悄然滋长的、混杂着崇敬与莫名悸动的情绪,又不受控制地涌动了一下。他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瞬间的慌乱,退到一旁,开始低声与另一名玄鹤卫交接班次记录。
排查工作全面铺开。马嘉祺那边的进展相对平稳有序。他首先拜访的是将作监的一位资深画师,以商讨宫中某处殿阁壁画修复方案为名,巧妙地引入话题。画师虽有些官场习气,但对自身技艺颇为自负,谈及画理头头是道,案发时行踪亦有同僚佐证,家中画风工整华丽,与血画的诡谲凌厉大相径庭。随后几位官面画师,情况大同小异,或有明确公务在身,或有家眷仆役证明行踪,虽有一两人对朝廷时政私下有些微词,但也仅限于文人牢骚,并未发现与血案直接相关的疑点。
而刘耀文这边的遭遇,则可谓五花八门,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市井百态。
他带着人首先敲响了修文坊老画师周朴的家门。周朴年逾古稀,须发皆白,曾参与过龙门石窟部分壁画的修复,在洛阳画行辈分极高。听闻是官差来访,老人隔着门板便是一通呵斥,指责他们扰人清静。刘耀文陪着笑脸,好说歹说才得以进门。院内陈设简朴,画室里堆满了画卷,墨香浓郁。周朴脾气极大,对刘耀文询问案发时行踪极为反感,吹胡子瞪眼道:“老夫行将就木之人,终日与笔墨为伍,还能去何处?莫非你们怀疑老夫是那杀人的魔头不成?!”刘耀文仔细观察,老人双手关节粗大,患有严重风疾,握笔时微微颤抖,近年作品多以写意山水为主,人物画早已荒疏,且风格沉静古朴,与血画所需的磅礴气势和精准控制力相去甚远。其老妻也证实,案发重要时段,周朴确实在家作画,未曾外出。此条线索,价值不大。
第二位是住在景行坊的还俗画僧静明。此人约莫四十岁年纪,在市井开了间小小画铺,专画佛像、观音,生意清淡。一见官差上门,静明未语先怯,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将刘耀文等人让进屋内,不待多问,便将自己近期的行踪、接触的香客、甚至画行里一些同行间的琐碎传闻都倒了个干净。他提到画行里有个叫“李少云”的年轻画师,技艺本是同辈翘楚,但心高气傲,近来不知攀上了哪路贵人,接了个来历不明的大单,得了不少金银,出手骤然阔绰,连带着人也变得神神秘秘。刘耀文仔细记下李少云的名字和住址,但观这静明,体型微胖,眼神闪烁,性情懦弱,问及血案时吓得几乎要跪倒在地,实在不似能犯下如此连环血案之人。其画作也多是程式化的佛像,匠气有余,灵性不足。
第三位,便是静明提到的李少云,住在敦化坊一处颇为雅致的院落。刘耀文带人赶到时,院内正传来丝竹管弦与文人喧哗之声。李少云一身锦袍,正与三五好友饮酒论画,言辞间意气风发,颇有些指点江山的味道。见官差来访,他初时有些不悦,但听闻是“为宫中遴选画师”,态度立刻热络了几分。刘耀文借机询问其近况,李少云侃侃而谈,自称得了一位江南来的巨贾赏识,重金请其绘制一套《西方净土变相图》,故而近来手头宽裕。然而,当刘耀文旁敲侧击问及他对时政看法,尤其是对女皇崇佛及武氏子弟的看法时,李少云虽表面谦逊,言语间却不经意流露出几分清流文人对“幸进之辈”的不屑与对“佛寺侵占民田”的不满。刘耀文心中警铃微作,仔细盘问其案发时行踪,李少云声称第十三起案件发生当夜,他正在东市“醉仙楼”与友人诗酒唱和,直至深夜,有数名在场文人可作证。刘耀文不动声色,一面派人暗中核实“江南巨贾”与“醉仙楼”证词的真伪,一面仔细观察李少云画室中的作品。其画风更偏向精细妍丽的工笔花鸟与仕女,虽技艺精湛,但与血画中那兼具庄严与邪戾的写意人物风格差异显著。这条线索,虽有些可疑,但核心的不在场证明似乎颇为牢固,且画风不符,让刘耀文颇感棘手。
第四位排查对象则更令人气馁。根据线索,洛阳城外伊阙山中隐居着一位擅画鬼神、性格孤僻的老画师,据说笔法诡奇,不类常人。刘耀文不敢怠慢,亲自带人跋涉半日,好不容易找到那处掩映在山林间的茅屋,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询问山下村民才知,老画师早在月前便应汝州一大户之邀,前往绘制祠堂壁画,归期未定。经与汝州方面联系核实,确有其事,且案发关键时段,老画师正在汝州现场作画,有多人证见。希望再次落空。
一整日的奔波劳碌,换来的却是满满的挫败感。夕阳西下,刘耀文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值房,一屁股瘫坐在椅子里,抓起桌上的凉茶壶便对着壶嘴猛灌了几口,随即重重放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脸上满是尘土与汗水混合的污迹,官服也蹭上了不知在哪处沾上的墙灰,声音里充满了烦躁与不甘:“他娘的!跑断了腿,嘴皮子都磨薄了!结果呢?不是老弱病残,就是胆小如鼠,要么就是他娘的不在洛阳!那个姓李的小子,看着是有点问题,可画风不对,人证也摆在那儿!那对天杀的王八蛋兄妹,难不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马嘉祺也早已回来,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官面上的七人,背景、行踪都相对清晰,暂时未发现明显破绽。有几个对朝廷崇佛略有微词,但也仅限于私下议论,并无过激行为或实质威胁。”
丁程鑫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冷静地分析道:“或许,我们的排查思路本身就需要调整。凶手如此狡猾,行事周密,未必会以真实身份、或者知名画师的身份活跃于市井。浩翔之前就指出,画妖魔者笔触带有匠气,可能并非追求艺术境界的画家,而是受过长期、严格模式化训练,专司模仿甚至‘生产’特定形象画作的人——比如,某些大型寺院内部培养的、不为外人所知的专职画匠,或者……是某些隐秘组织培养的、专门从事此类‘特殊任务’的人。”
仿佛是为了印证丁程鑫的话,耳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严浩翔走了出来。他脸色比早晨更加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仿佛在极度的疲惫中捕捉到了什么关键。他手中拿着一张刚刚绘制完成的、更为精细的笔触对比图。
“丁哥说得对。”严浩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却异常清晰,“我重新、反复比对了所有妖魔像的笔触,尤其是衣纹、甲胄、爪牙这些细节。虽然模仿者极力追求与主笔者风格的统一,但在处理一些特定结构时——比如连环锁子甲的编织感、妖魔足部利爪的弯曲弧度、以及某种特定云纹的翻卷方式——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近乎刻板的、重复性的勾勒习惯。这种习惯,更接近于长期绘制某种固定、程式化题材所留下的深刻印记,而非艺术家随性而发的创作。说得更直白些,这很像……某些寺院壁画中,那些负责填充背景、绘制标准化的护法神、金刚力士、地狱变相中受刑小鬼的低阶画匠的手笔。他们画的是‘角色’,是‘符号’,而非注入灵魂的‘人物’。”
贺峻霖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卷上划动,此刻缓缓抬起头,眼中虽布满了血丝,但瞳孔深处却仿佛有星火重新燃起:“也就是说,我们之前将目光聚焦于那些有名有姓、技艺得到公认的画师,可能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方向?真正的画妖魔者,或许就隐藏在那不为人知的角落,是各大寺院壁画工程中,那些默默无闻、甚至不被记录在案的底层画工?或者,是某个与寺院关系密切、专门承接壁画工程的秘密作坊里的匠人?”
“极有可能。”严浩翔肯定地点头,将手中的图铺在案上,指给众人看那些被他用朱笔圈出的、带有明显重复性和匠气的笔触细节。
值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一天的辛苦似乎付诸东流,但新的、更艰难的调查方向却也由此浮现。
就在这时,邓佳鑫再次匆匆而入,这一次,他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贺大人,丁大人!监视王贽的兄弟急报!就在一炷香前,有一身手矫健的黑衣人,趁王贽尚未归家,悄然潜入其宅邸!此人极其警觉,反追踪能力很强,我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但确认他在王贽的书房内逗留了片刻,似乎是在翻找什么东西!因怕打草惊蛇,未敢贸然行动。王贽预计半个时辰后归家。”
所有人的精神瞬间为之一振!疲惫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扫而空!
“看来,我们盯着的,不止是王贽!”贺峻霖猛地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之前的疲惫被一种猎手般的专注取代,“有人坐不住了!佳鑫,让你的人像钉子一样钉死那里!王贽一旦回家,或者那个潜入者再次出现,找准时机,立刻控制,绝不能让他们脱钩!丁哥,”他转向丁程鑫,语气决断,“我们可能需要提前收网了!这个王贽,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要关键!”
“好!我立刻调集玄鹤卫的好手,在外围布控,确保万无一失!”丁程鑫立刻应道,眼中寒光一闪。
挫败与迷茫尚未完全散去,但这新的动向,如同浓密乌云边缘骤然透出的一线炽阳光芒,虽然微弱,却足以撕裂阴霾,驱动着所有人再次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画师迷踪,看似山穷水尽,但真相往往就隐藏在那些看似无关的线索交织处,或是……在那些急于掩盖痕迹的人,仓皇失措留下的脚印里。
夜色如同浓墨般彻底浸染了神都,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帝都夜晚的繁华与平静表象。然而,在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贺峻霖下意识地抚过腰间那枚冰冷沉重的案件铁牌,女皇限期的话语犹在耳边。他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对身旁已准备好行动的丁程鑫,以及目光灼灼望向他的马嘉祺、刘耀文、严浩翔和邓佳鑫,沉声道:“诸位,看来今晚,我们得去亲自‘拜访’一下这位王老板,看看他这绸缎庄里,到底藏着怎样的锦绣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