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暗月照归人

天都的夜，总是比别处更长。

亥时更鼓刚落，缉妖司的飞檐上还残留着白日雨水的腥味。青苔顺着残瓦蜿蜒，像一道道陈年的伤口。

阿嵛蹲在对面巷口的阴影里，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她已经在这里守了三个时辰，只为等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东西”。

——朱厌，赵远舟。

街尽头终于出现一道黑影。

那人走得不快，步子却极稳，鞋底碾过水洼，连涟漪都未曾惊起。月色斜照，映出他素净的侧脸——好看得过分，也冷得过分。

阿嵛无声地屏住呼吸。

她袖中扣着一片指甲盖大小的月隐石，只要以血为引，就能照见妖兽最本真的模样。她想知道，眼前这位传言中“以戾气为骨”的大妖，究竟有没有心。

赵远舟在缉妖司门前停步，抬头望向那块摇摇欲坠的匾额。

他的目光像一柄薄刃，轻轻掠过青苔、掠过石阶，最后——掠过阿嵛藏身的暗巷。

那一眼，不带杀意，不带探究，只有深不见底的空洞。

阿嵛脊背骤寒，指尖在袖中掐出血痕。

下一瞬，缉妖司大门被推开。

卓翼宸提剑而出，剑尖直指赵远舟咽喉。

卓翼宸“朱厌？”

少年声音嘶哑。

赵远舟微一点头

赵远舟“是我。”

剑光如雪。

阿嵛看见卓翼宸的剑锋在离赵远舟喉结寸许处停下——不是他收手，而是赵远舟以两指夹住了剑身。

赵远舟“我今日来，”

赵远舟嗓音温吞

赵远舟“是想自首。”

卓翼宸冷笑

卓翼宸“妖也会自首？”

赵远舟垂眸，指尖微一用力，长剑断作两截。

赵远舟“因为我想死。”

断剑坠地，声响清脆。

阿嵛看见卓翼宸眼底血色翻涌，却终究侧身让开。

赵远舟跨过那截断剑，负手步入缉妖司。

铁门合拢，锁链声响，像一记闷雷滚过天都上空。

阿嵛在巷口又等了半柱香。

直到缉妖司灯火熄灭，直到更鼓再响，她才起身——脚尖一点，无声掠上墙头。

院内，赵远舟已被押入地牢。

阿嵛隐在屋脊背光处，看见文潇拖着伤腿赶来，看见卓翼宸提灯引路，看见讹兽的尸体被白布蒙上……

她翻身落地，贴着墙根潜至地牢入口。

潮湿寒气扑面而来，夹着铁锈与血腥。

赵远舟站在牢房正中，背对石壁，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刀。

阿嵛的指尖在锁孔上轻轻一拂，月隐石化作银光没入铁栏。

赵远舟“你来了。”

赵远舟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阿嵛指尖一顿。

阿嵛“你知道我？”

赵远舟“我不知道你。”

赵远舟转身，黑眸映着壁上火把

赵远舟“但我知道，今晚会有一个月隐族的小鬼，想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阿嵛掀下斗笠。

少女面容苍白，瞳仁却极黑，像两粒浸在冰里的乌墨。

阿嵛“那你到底是什么？”

赵远舟看她半晌，忽而笑了。

赵远舟“一个连自己都想毁掉的容器。”

阿嵛没笑。

她抬手，以指甲划破掌心。血珠滚落，在月隐石上绽开幽蓝光晕。

光晕扩散，将赵远舟整个人笼住。

阿嵛看见——

在那片幽蓝之下，没有狰狞妖形，只有一个蜷缩的、孤独的孩子。

那孩子被无数黑色丝线缠绕，丝线勒进皮肉，勒进骨头，勒得他无法呼吸。

光芒散去。

阿嵛踉跄一步，唇角溢出血丝。

赵远舟仍站在原地，眼底那丝笑意已褪得干干净净。

赵远舟“现在你看到了。”

他轻声道

赵远舟“可以走了。”

阿嵛抬手抹掉唇角血迹。

阿嵛“不。”

她向前一步，隔着铁栏，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进火里——

阿嵛“赵远舟，我要你活着。”

阿嵛“因为只有你活着，我的局才能继续。”

牢房陷入死寂。

良久，赵远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情绪。

赵远舟“好啊。”

赵远舟“那就看看，谁先毁了这个局。”

铁门外，更鼓三声。

阿嵛转身，黑色斗篷掠过潮湿石阶，像一道被夜色撕开的裂缝。

她不知道，身后那人抬手碰了碰铁栏——

指尖沾了一点她方才溅上的血，在昏黄灯火下，泛着极淡的银光。

【第一章·完】

【暗月照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