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风越来越冷,吹得杨过衣袂翻飞,却吹不散他心头的迷雾。那沉重的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在他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粗糙的礁石上,指节瞬间传来刺痛,渗出血丝,但这肉体上的疼痛,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片刻。
不能这样下去。 他不能被一个“未来”的阴影捆住手脚,更不能被郭芙那悔恨的眼泪扰乱了心神。
他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味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然知道了,那么这“未来”就不再是不可改变的。他杨过,从来就不是认命的人!
只是,要如何应对眼前的郭芙?
继续冷漠相对?看她那样子,怕是撑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崩溃,届时惊动了郭伯伯和郭伯母,事情反而更难收拾。 假装一切都没发生?他做不到。每次看到她,那“断臂”二字就会像钢针一样刺入他的脑海。 那么……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渐渐成形——或许,他可以借此,从她口中知道更多关于“未来”的事。不仅仅是他断臂的细节,还有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为何会变成“神雕侠”?襄阳又如何了?郭靖黄蓉……他的龙儿……
想到小龙女,他的心猛地一揪,一股尖锐的思念和痛楚蔓延开来。那个未来的他,是否找到了龙儿?他们是否最终在一起了?
无数的问题翻涌而上,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知晓未来,便能规避风险,或许……就能改变他和龙女的命运?
这个想法让他心跳加速。但他随即警醒——从郭芙透露的碎片来看,那个未来显然充满了痛苦和遗憾。过早地知道一切,是福是祸?万一……万一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某些注定的结局呢?
这种不确定性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维持表面的平静,暗中观察,谨慎地、有选择地从郭芙那里获取信息。更重要的是,他必须确保这个秘密仅限于他们两人之间。
打定主意后,他内心的躁动稍稍平复,转身朝着住处走去,步伐坚定了几分,只是那双眸子,比海夜的星辰更加深邃难测。
翌日清晨,饭厅内的气氛依旧微妙。
郭芙低着头,小口喝着粥,几乎不敢抬眼。她能感觉到杨过坐在对面,那存在感强烈得让她无法忽视。她想起昨天那碟蜜饯,心里又是一阵酸涩的涌动。
黄蓉将女儿的神态和杨过看似平静无波的表情尽收眼底,笑着开口,状似无意地提起:“过儿,你郭伯伯昨日还夸你内功进境神速呢。说起来,你师父她……近来可好?你们之后有何打算?”
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却暗藏机锋。黄蓉敏锐地感觉到,杨过和芙儿之间的古怪,或许与那位神秘的小龙女有关。
杨过执筷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抬眼看向黄蓉,眼神清澈坦荡,看不出丝毫异样:“劳郭伯母挂心。我师父她喜静,在古墓中一切安好。至于打算……自是勤练武功,他日若蒙古鞑子来犯,也好助郭伯伯郭伯母一臂之力,守卫襄阳。”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完全是一个懂事知礼的后辈该有的样子,更是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家国大义,让人挑不出错处。
郭芙听到“师父”二字,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想起了那个清冷如仙、容颜绝世的白衣女子,想起了杨过对小龙女至死不渝的深情,也想起了……自己未来对小龙女做下的另一桩错事(如果她没记错,似乎还曾误发射过冰魄银针?)。更多的愧疚和恐惧淹没了她,她几乎要把脸埋进碗里。
黄蓉没有错过女儿这细微的反应,心中的疑云更重。看来,问题果然出在杨过和他师父身上?芙儿是因为喜欢杨过,所以对那位龙姑娘心存芥蒂,才做了什么事,以至于如今如此愧疚害怕?
这个推测似乎合情合理,也让黄蓉稍微松了口气。若是少年人情愫惹出的麻烦,总好过其他更严重的事情。她笑了笑,不再追问,只是慈爱地给郭芙夹了一筷子菜:“芙儿,多吃些,伤才好得快。”
饭后,郭靖叫走了杨过,去检验他的武功进度。
院子里,郭靖降龙十八掌刚猛无俦,杨过则以古墓派轻灵变幻的武功应对,一时间掌风呼啸,身影翻飞。
郭芙躲在廊柱后面,偷偷地看着。看到杨过矫健的身手,看到他虽然年少却已初具规模的沉稳气度,再想到自己记忆中那个断臂后依旧桀骜不屈、纵横江湖的神雕侠,眼眶又忍不住红了。
她注意到,杨过在使用右手应对郭靖的攻击时,偶尔会有一个极其细微的、下意识的停顿和调整,仿佛在提前适应某种……不平衡感?
这个发现让郭芙的心狠狠一抽! 他知道了!他不仅在理智上知道了那个未来,甚至他的身体,他练武的本能,都在开始悄然为那个“失去左臂”的可能性做准备了!
这个认知比任何责骂都让她痛苦。他正在无形中被那个由她造成的未来所塑造!
就在这时,郭靖一掌拍出,力道沉猛,杨过侧身避过,左手下意识地就要配合右手使出玉女素心剑法中的一招进行反击,但那动作只做了一半便硬生生止住,导致身形微微一滞。郭靖何等眼力,立刻收掌,关切问道:“过儿,怎么了?可是内力运转有所滞涩?”
杨过稳住身形,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再抬头时已是淡然微笑:“没事,郭伯伯,只是刚刚想到一招变化,有些走神了。”
郭靖不疑有他,朗声笑道:“武学之道,需专注一心。来,我们再练过!”
躲在廊后的郭芙却听得明白。他不是走神,他是……在避免过于依赖左手!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死死捂住嘴巴,才没有哭出声。她再也看不下去,转身踉踉跄跄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院中,杨过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抹仓皇逃离的鹅黄色身影,眸光微暗,但随即凝神,继续专注于和郭靖的过招之中,只是那招式之间,似乎比之前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谨慎。
他知道她看见了。 他也故意让她看见。
有些痛苦,不能只由他一个人来承受。既然她背负着悔恨而来,那么就要让她更清楚地看到,她的“未来”,正在如何影响着“现在”的他。
这是一种无声的、甚至有些残忍的报复,也是一种扭曲的、将两人更紧密捆绑在一起的羁绊。
黄昏时分,杨过独自一人来到了岛边僻静处的练功场。他抽出长剑,凝神静气,开始练习剑法。
他刻意地尝试只用右手运剑,将左手背在身后。起初极为别扭,许多精妙的双剑合璧的招式根本无法施展,剑光显得滞涩而孤单。但他心性坚毅,一遍又一遍地练习,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得可怕。
他在试探,也在适应。更是在逼迫自己接受那种可能性的存在。
不知练了多久,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还有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杨过动作未停,仿佛完全没有察觉。
直到一套极不顺畅的单手剑法练完,他才还剑入鞘,缓缓转过身。
只见郭芙站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下,哭得眼睛红肿,脸上满是泪痕,正用一种混合着巨大痛苦、绝望和无法言说的愧疚的眼神望着他,望着他刚刚一直背在身后的、完好无损的左臂。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桃花瓣无声飘落,隔在两人之间。
杨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沉,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在问: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想要的?
郭芙在他的注视下,浑身颤抖,一步步后退,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沿着树干软软地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入膝盖中,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小兽般的哀鸣。
杨过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这场无声的煎熬,还远远没有结束。
而通往未来的路,已然偏离了原有的轨迹,驶向一片更加幽深未知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