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靠在廊柱上，胸膛剧烈起伏，试图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混乱心绪。桃花岛的微风带着暖意和花香，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冰寒与燥热。
断臂之仇……竟然是真的，而且是来自那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甚至有些厌烦的郭芙之手？就因为“生气”、“失手”？
荒谬！可悲！又令人……无法忽视她此刻那几乎要碎裂的悔恨。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郭芙方才崩溃绝望的脸庞，与记忆中她骄纵任性、颐指气使的模样重叠、交织，最终模糊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影像。还有她额上那抹刺眼的白色——那是为他挡下的撞击。
恨吗？ 当然恨！那是他未来的一条手臂！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残缺和痛苦！他几乎能想象到那种失去后的绝望与不便。
可为何……为何那股恨意，在看到她眼泪的瞬间，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无法彻底凝聚成杀意？
是因为她此刻的脆弱？是因为她那句“别再一个人”的梦呓？还是因为，她似乎真的在用尽一切，哪怕笨拙可笑，试图去“弥补”那个尚未发生的错误？
“未来”……这个词像一个沉重的枷锁，套在了他的身上，也套在了郭芙的身上。他们都被一个尚未发生的、却又真实存在于她记忆中的过去所禁锢。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混乱和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他必须冷静。这件事太过惊世骇俗，绝不能泄露半分。郭伯伯若知道……他不敢想象那忠义凛然的郭靖会如何反应。是然大怒惩罚女儿？还是……用那种沉重失望的眼神看他，仿佛他也是一个知晓了悲剧却无法摆脱宿命的可怜虫？
不，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尤其是郭家的。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入心底最深处，脸上重新覆上了一层冰冷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比以往更加汹涌的暗流。
接下来的几天，桃花岛上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
郭芙像是受惊的雀鸟，只要看到杨过的身影，就会下意识地瑟缩一下，眼神躲闪，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但偶尔，又会偷偷地、极快地瞥他一眼，那眼神里掺杂着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盼。
她变得异常沉默寡言，往日的骄纵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眼圈时常是红的，显然私下没少哭。吃饭时也吃得极少，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魂不守舍。
黄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疑虑更深。女儿对杨过的态度转变太大了，从过去的厌恶排斥，到如今的恐惧、愧疚、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这绝不仅仅是救命之恩那么简单。还有那天，杨过从芙儿房间出来后，两人明显都不对劲了。
她试探过郭芙，但郭芙只是苍白着脸，拼命摇头，什么也不肯说，问急了就又掉眼泪。她也问过杨过，杨过却只是神色淡淡地说：“郭伯母多虑了，大小姐大约是伤口还疼，又受了惊吓，休养几日便好。”
他的话滴水不漏，可黄蓉是何等聪明之人，越是平静，她越是觉得其中有古怪。只是两个孩子都讳莫如深，她也不好强行逼问，只能暗中留意。
杨过则表现得仿佛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依旧练功、读书、偶尔陪着郭靖探讨武学。只是他变得更加沉默，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时常掠过无人能懂的复杂光芒。他不再刻意避开郭芙，但也不会主动靠近。两人偶尔在廊下或园中相遇，郭芙会立刻僵在原地，手足无措，而杨过则只是淡淡地瞥她一眼，如同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然后径直走过。
这种无视，比责骂更让郭芙难受。她宁愿他打她骂她，也好过这种冰冷的、仿佛她根本不存在的沉默。这沉默像是在无声地提醒她，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一条由她未来的“失手”斩出的、血淋淋的鸿沟。
然而，就在郭芙几乎要被这种无声的惩罚压垮时，一件小事发生了。
那日午后，郭芙喝完了丫鬟送来的药，嘴里苦涩难当，心里更是愁云惨淡，只想吃一颗蜜饯甜甜嘴，却发现碟子已经空了。她心情低落，也不想吩咐丫鬟去取，只是望着空碟子发呆。
恰逢杨过路过她的房门口，脚步顿了顿。他看到了那个空碟子，也看到了她对着碟子发呆时那副可怜兮兮、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的模样。
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片刻之后，一个丫鬟端着满满一碟新蜜饯走了进来，轻声道：“小姐，这是杨少爷让送来的。”
郭芙猛地一怔，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丫鬟。
杨大哥……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微弱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她接过碟子，手指都在颤抖。他没有彻底无视她，他看到了她的需要，哪怕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捏起一颗蜜枣放入口中，甜味在舌尖化开，却混合着眼泪的咸涩，一起咽了下去。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善意，甚至可能只是他下意识的举动，或者是为了在郭靖黄蓉面前维持表面和平。但对此刻的郭芙而言，却不啻于黑暗中透进的一丝微光。
她紧紧握着那只碟子，仿佛握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而门外，杨过早已离开。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那么做，只是看到她那副样子，那句“别再一个人”的梦呓又隐约在耳边响起，让他鬼使神差地吩咐了丫鬟。
做完之后，他便有些后悔，更觉烦躁。他不该对她心软，哪怕只是一点点。那断臂之仇，是实实在在的。
可……那终究是“未来”的仇。
现在的她，拼死救过他，还在因为那个“未来”而痛苦悔恨。
这种矛盾日夜撕扯着他。
夜晚，杨过独自一人来到海边，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在月光下闪烁着暗沉波光的大海，试图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
海风吹拂着他的衣袂，猎猎作响。
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彻底改变了。他再也无法用从前那种单纯厌恶又带着些戏谑的心态去看待郭芙。他们之间，隔着一个血腥而惨烈的秘密，一份沉重而诡异的羁绊。
他该如何面对她？ 又该如何面对那个……似乎已被部分剧透，却依旧迷雾重重的未来？
少年伫立在海边，身影挺拔却孤寂，仿佛融入了这无边的夜色与海声之中。
前路，漫漫，似乎每一步，都需要更加谨慎，也更加艰难。而他和郭芙之间，这孽缘深种，纠缠着前世今生，悔与罪，恩与怨，又该如何了结？
他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既知又未知的敬畏与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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