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芙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哽咽，却又异常清晰地描绘出一幅杨过从未想过、却仿佛带着血腥气的未来图景。
“……你走了很久……江湖上有了你的传说，说你身边跟着一只大雕，说你武功奇高，行侠仗义……但都说你……独臂，沉默寡言……”
杨过静静地听着，夜色掩盖了他脸上的神情，只有紧绷的下颌线显露出他内心的震动。神雕侠？独臂？行侠仗义？这似乎与他想象中彻底沉沦黑暗的结局有所不同。
“那……你呢？”他声音沙哑地问，目光如炬，锁定在郭芙脸上，“你斩了我一臂之后，就心安理得地做你的郭大小姐了？”
这话语像鞭子一样抽在郭芙心上。她猛地摇头，泪水奔涌得更凶：“没有！我没有！我……我后悔得快要死掉了……可是我不敢说，爹娘虽然严厉责罚了我，关了我很久，但他们……他们也不知道严重到那种地步……我日夜不安，听到任何关于你的消息都又怕又盼……我……”
她语无伦次，但那份煎熬和恐惧却真实得扑面而来。
“后来……后来襄阳情势越来越危急，”郭芙的声音里带上了真正的恐惧，那是源于对战争和失去的深刻记忆，“蒙古大军一次次来袭……爹娘疲于奔命……我……我也上了战场，我才知道过去的自己多么可笑，多么可悲……我拼命地杀敌，我想赎罪，我想哪怕能弥补万分之一……”
杨过眼神微动。战场上？郭芙？那个骄纵的大小姐？他难以想象。
“再后来……再见到你，是很久以后了……”郭芙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敬畏，有羞愧，有难以言喻的感慨，“你回来了……在襄阳最危急的时候。你仿佛变了个人，又仿佛没变……你武功高得吓人，你救了我，救了爹娘，救了很多人……但你……你看我的眼神……”
她顿住了，似乎回想起那种眼神，仍然感到刺痛和冰冷。
“你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陌生人。”她终于说了出来，声音里带着绝望的悲凉，“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就像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犯了错的人。那种无视……比恨我更让我难受……”
杨过的心猛地一沉。
没有恨？只有无视？ 这怎么可能？ 那是他的一条手臂！是他完整的人生！
但……不知为何，他又隐隐觉得，这似乎符合某种逻辑。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和漫长的磨砺后，或许真的会将曾经的仇怨看淡，置于家国大事之后？或者……只是因为她根本不值得他再投入任何情绪？
这种可能性，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冰凉的平静，却又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后来呢？”他追问，声音更加低沉，“襄阳……守住了吗？郭伯伯郭伯母……他们……”他忽然有些问不下去，从郭芙的语气里，他听出了一丝不祥。
郭芙的哭声再次抑制不住地响起，充满了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襄阳……最后还是……爹娘他们……他们……”她哽咽得无法成言，但那未尽之语，已然昭示了最惨烈的结局。
杨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窜起，瞬间遍布全身！
郭靖和黄蓉……战死了？ 襄阳……陷落了？
即便他对郭家感情复杂，但郭靖的为国为民，黄蓉的聪慧机变，早已在他心中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他从未想过，那样两个仿佛能撑起一片天的人，竟然也会有……战死沙场的一天！
那几乎是信仰崩塌般的感觉。
而眼前的郭芙，在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园之后，又是如何面对那个被她伤害过的、最终归来却对她视若无睹的“神雕侠”？
无数的画面和信息冲击着杨过的大脑，让他一时之间难以消化。仇恨、震惊、悲凉、一种宏大的命运悲剧感……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猛地站起身，背对着郭芙，胸膛剧烈起伏，需要极大的努力才能平复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激荡情绪。
夜风更冷了。
郭芙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同等的痛苦和恐惧。她说出来了，她将那个惨烈的未来撕开了一角给他看。他会如何反应？会更加恨她吗？因为不仅是他，连他的郭伯伯郭伯母，最终也都……
然而，杨过并没有爆发。
他只是站在那里，很久很久。久到郭芙几乎以为他会就这样站到天亮。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照亮他一半的脸颊，那上面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尖锐，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度疲惫的、仿佛经历了沧海桑田的沉重。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郭芙身上，那眼神复杂得让郭芙心悸。有审视，有怜悯，有残留的震痛，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决断。
“所以，”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回来，拼了命地想弥补，甚至不惜为我挡那一下，是害怕一切重演？害怕襄阳再次陷落？害怕郭伯伯郭伯母再次……战死？”
郭芙用力地点头，眼泪模糊了视线：“我不想……我不想再失去了……我知道我蠢，我坏，我任性……但我真的不想……杨大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再次被巨大的悔恨淹没。
杨过沉默地看着她痛哭。
此刻，他心中对郭芙个人的“恨意”，似乎被那更大的、关乎家国存亡和至亲命运的阴影冲淡了许多。与她造成的个人悲剧相比，那个全军覆没、城破人亡的未来，显得更加沉重和迫在眉睫。
而她，这个看似愚蠢任性的大小姐，竟然背负着这样的记忆和恐惧，试图用她微弱的力量去改变注定的浩劫？
这想法本身就可悲得让人笑不出来。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觉：或许，在这个诡异的“重生”戏码里，他们不再是简单的仇人关系，而是被捆绑在同一个沉重命运上的、可悲的同盟？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极度不适，却又无法忽视。
他再次蹲下身，这一次，动作不再带着之前的压迫感，反而有种认命般的疲惫。
“别哭了。”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几分尖锐，“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郭芙抽噎着，努力想止住眼泪，却收效甚微。
杨过看着她这副狼狈可怜的样子，忽然极其突兀地问了一个问题：“那……我师父呢？龙儿呢？她……后来怎么样了？”
这是他最关心，也最害怕知道答案的问题。问出这句话时，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郭芙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脸上闪过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愧疚，有同情，还有一丝……茫然？
“龙姑娘她……”郭芙迟疑着，似乎在努力回忆和组织语言，“我……我知道的不多……好像……听说她后来中了很深的毒，跳下了绝情谷……但……但又有人说……十六年后，你和她……最终重逢了……”
她的记忆关于小龙女的部分是模糊的，充满了江湖传闻的不确定性。绝情谷跳崖？十六年后重逢？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一把钝刀，在杨过的心上来回切割。
龙儿中了毒？跳了绝情谷？ 十六年？！ 他们分开了十六年？！但最终……重逢了？
希望和绝望交织成最残忍的刑罚，让他瞬间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巨大情绪波澜。
原来……他们的未来，也是如此坎坷多舛，甚至充满了生离死别！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断臂、离开襄阳之后的经历息息相关。
再次睁开眼时，杨过的眼神已经变了。
之前的混乱、愤怒、迷茫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他知道了。 知道了未来的苦痛和失去。 那么，他就绝不能让它再次发生！
无论是对他，对龙儿，还是对襄阳，对郭靖黄蓉！
他看向郭芙，目光锐利如刀：“你今天说的所有话，每一个字，都要烂在心里，绝不能再对第二个人提起，明白吗？”
郭芙被他眼中骤然迸发的厉色吓住，连忙点头。
“至于你，”杨过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别再整天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如果真想赎罪，真想改变什么，就拿出点样子来。”
郭芙怔住，茫然地看着他。
“你不是怕重蹈覆辙吗？”杨过盯着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那就让自己变得有用一点。从明天开始，我会监督你练功。你不是想上战场吗？就凭你现在这三脚猫的功夫和动不动就崩溃的心态，上了战场也是送死，还会连累别人！”
郭芙彻底惊呆了。
杨过……要监督她练功？ 他……他不打算继续漠视她、报复她，而是要用这种方式……？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听懂了吗？”杨过不耐地催促道，眉头紧锁，似乎对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也感到十分烦躁和意外。
郭芙看着他虽然不耐烦却异常认真的表情，心中那绝望的冰层，仿佛终于被凿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一缕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她用力地、重重地点头，眼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却似乎不再全是绝望和恐惧，而是掺杂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希望。
“听……听懂了……”她哽咽着，声音却有了点力气。
杨过瞥了她一眼，似乎不想再看她这副又哭又笑的蠢样子，猛地站起身。
“回去睡觉。”他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再次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很快融入夜色之中。
这一次，郭芙没有感到冰冷和绝望。
她独自坐在桃花树下，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摸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感受着那久违的、一丝微弱的生机和力量，正从绝望的废墟中，艰难地探出头来。
夜风吹过，落下几片花瓣，轻轻覆在她依旧湿润的脸颊上。
这一夜，桃花岛上的风，似乎吹向了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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