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海雾尚未完全散去,桃花岛上还笼罩着一层静谧的湿气。
郭芙一夜未眠,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但精神却异乎寻常地紧绷着,混合着恐惧、忐忑,以及一丝被残酷催生出的微弱期盼。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劲装,早早地来到了昨日杨过指定的偏僻练功场——不再是那棵让她崩溃的桃花树下,而是一处临海的岩石平台。
她到的时候,杨过已经在那里了。
他背对着她,面向着波涛微涌的大海,身形挺拔如松,晨风吹拂着他的衣袂,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却又被一种无形的沉重羁绊牢牢钉在原地。
郭芙的脚步下意识地放轻,呼吸都屏住了,不敢上前打扰。
然而,杨过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未回,冰冷的声音已然穿透薄雾传来:“既然来了,就站好。从今天起,你若迟到一刻,便多加一个时辰的站桩。”
郭芙心头一紧,连忙快步走到他身后不远处,依言摆开最基础的站桩姿势,动作却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变形。
“腰沉下去,肩放松,气沉丹田。”杨过的指令简洁而冰冷,没有丝毫多余的感情,更像是在训练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你是郭靖黄蓉的女儿,连最基本的架势都要人教吗?”
这话语带着刺,扎得郭芙脸颊发热,心中羞惭,却不敢有丝毫怨言,只能咬着牙,努力调整姿势。她知道,这已经是他能给她的、最“好”的对待了。
杨过终于转过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她的动作,挑剔着每一个细微的差错,言语毫不留情。他没有亲自上手纠正,只是用语言指令,保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
郭芙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她自幼娇生惯养,习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何曾经历过如此严苛、甚至带着折辱意味的训练?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的双腿便开始打颤,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伤口也隐隐作痛。
她咬紧下唇,强忍着不适和委屈,努力维持着姿势。因为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路。是她欠他的,也是她欠那个未来的。
杨过就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她挣扎,眼神深邃,看不出丝毫怜悯。只有他自己知道,看着郭芙那副咬牙硬撑、摇摇欲坠却又不敢放弃的模样,他心中那冰冷的恨意,正与一种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在意”激烈交战。
他恨她未来的所作所为。 可他却又无法彻底将她视为仇敌,尤其是知晓了那更大的悲剧,以及她此刻笨拙却真实的悔改之意后。
这种矛盾让他烦躁不堪,只能将所有的情绪都转化为更严苛的要求。
“这就撑不住了?”他冷笑一声,“战场上的蒙古兵,可不会给你喘气的机会。”
郭芙被他一激,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又挺直了腰板,尽管脸色苍白得吓人。
晨练在一种极其压抑和艰苦的氛围中结束。当杨过终于说出“今日到此为止”时,郭芙几乎是瞬间脱力,瘫软在地,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杨过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便要离开。
“杨……杨大哥……”郭芙忽然鼓起勇气,声音虚弱地叫住他。
杨过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谢谢你。”郭芙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一丝真诚。
杨过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下,随即,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冷哼传来:“谢我什么?谢我折磨你?省省吧。明日同一时间,若再是这副样子,就不必来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散的晨雾之中。
郭芙独自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揉着酸痛不堪的腿,心里却莫名地没有之前那么绝望了。身体的疲惫和疼痛,反而奇异地减轻了心里的负罪感,仿佛这是一种必需的惩罚和洗礼。
接下来的日子,几乎成了这种模式的重复。
天不亮,两人便会在这处僻静的海边平台汇合。杨过依旧是那副冰冷严苛、言语带刺的模样,将郭芙操练得苦不堪言,几次都几乎要崩溃放弃,却又在他的冷嘲热讽和那巨大的“未来”压力下硬生生挺了过来。
郭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不仅仅是武功招式变得熟练了些,更多的是眼神里的东西。那骄纵任性渐渐被一种沉默的坚韧所取代,虽然依旧脆弱,时常含着愧疚和不安,但至少,不再整日以泪洗面,惶惶不可终日。
她吃得多了,人虽然瘦了,却不再是病态的虚弱,而是隐隐透出一种经过锤炼的力度。
这种变化,自然瞒不过黄蓉的眼睛。
她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杨过和芙儿之间的关系太奇怪了。说是缓和了吧,杨过对芙儿的态度分明比以往更加冷漠疏离,甚至称得上严厉。说是恶化了吧,芙儿却不再躲着杨过,反而每日早早出门,回来时一身疲惫,眼神却有了点亮光,武功也确有长进。
这绝不仅仅是“救命之恩”那么简单。
这日午后,黄蓉端着一碗新炖的补汤来到郭芙房门口,正要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极其轻微的、压抑的抽气声。
她心中一动,轻轻推开一条门缝。
只见郭芙正背对着门口,费力地想要给自己的后背涂抹金疮药——那是白日里练功摔倒擦伤的地方。她的动作笨拙而艰难,牵扯到伤处,疼得她龇牙咧嘴,额上见汗,却始终咬着牙没有哭出声。
黄蓉看得心头一酸,又是心疼又是疑惑。芙儿何时变得如此……能忍了?
她推门进去。
郭芙听到动静,吓了一跳,慌忙拉好衣服,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惊慌和一丝掩饰:“娘……”
黄蓉走到她身边,接过她手中的药瓶,柔声道:“傻孩子,怎么不让丫鬟帮忙?娘来吧。”
郭芙顺从地转过身,露出青紫交错的后背。
黄蓉一边轻柔地给她上药,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芙儿,你近日似乎很是勤勉,练功辛苦了吧?”
郭芙身体微微一僵,低声道:“嗯……还好。”
“是过儿在指点你?”黄蓉又问,语气温和,目光却锐利地注意着女儿的反应。
郭芙的肩膀明显缩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是。”
“他倒是热心。”黄蓉笑了笑,语气听不出褒贬,“只是我看他要求甚严,你若是觉得太辛苦,不必强求,爹娘也可以教你。”
“不!”郭芙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有些急,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连忙压低声音,“不用的,娘……我……我可以的……杨大哥他……教得很好。”
黄蓉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芙儿这反应……分明是怕自己阻止杨过“教”她?她竟然如此心甘情愿地接受杨过的严苛训练?甚至还在维护他?
这太不寻常了。
黄蓉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浓,几乎可以确定,这两个孩子之间,一定有一个巨大的、不为她所知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似乎让芙儿对杨过产生了一种近乎畏惧的依赖和顺从。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仔细地给女儿上完药,又看着她喝下补汤,嘱咐她好好休息。
离开郭芙的房间后,黄蓉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思。
过儿……芙儿…… 断臂…… 古怪的态度…… 严苛的训练…… 芙儿的悔恨和转变……
一些模糊的线索在她聪慧的脑海中渐渐串联,虽然依旧无法窥得全貌,但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抬头,望向杨过住所的方向,眼神变得深邃而凝重。
看来,她需要更仔细地观察一下这位心思深沉、身上仿佛藏着无数秘密的侄儿了。
桃花岛上的迷雾,似乎并未散去,反而因为当事人刻意的隐瞒和回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而黄蓉的介入,无疑将为这复杂的局面,再添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