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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熹,海平面上泛起鱼肚白,桃花岛在晨雾中渐渐苏醒,却笼罩在一片离别的愁云惨淡之中。
码头上,行李装备已搬运上船。哑仆们沉默地垂手而立,大小武脸上带着对未知战场的兴奋与不安,不停地检查着自己的佩剑。郭靖负手立于船头,望着茫茫大海,面色沉毅,眉宇间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黄蓉正在最后清点物资,眼神时不时飘向一旁的女儿,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担忧。
郭芙穿着一身利落的劲装,长发束起,额角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在晨光下若隐若现。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咸味和海藻气息的空气,努力将眼眶的酸涩压下去。这一次,她不是去送别,而是同行。
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递过来一个小巧精致的牛皮水囊。
“岛上泉水灌的,省着点喝,到了襄阳,未必有这般清甜的水了。”杨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平静如常,仿佛只是出门踏青,而非奔赴生死未卜的战场。
郭芙接过水囊,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两人都微微一顿,却又极有默契地同时松开,仿佛那瞬间的触碰只是错觉。她拔开塞子,仰头喝了一小口,清冽甘甜的泉水滑过喉咙,稍稍抚平了心中的焦灼。
“谢谢。”她低声道,将水囊仔细收好。
杨过没说什么,只是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就在这时,黄蓉走了过来,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郭芙身上,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样式古朴的锦囊,塞到郭芙手里。
“娘,这是?”郭芙疑惑地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锦囊。
“一些应急的东西,还有桃花岛的独门信号烟花。”黄蓉压低声音,语气郑重,“芙儿,记住娘的话,战场上刀剑无眼,凡事量力而行,不可逞强。若……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点燃信号,或许……能有一线生机。”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几乎是在交代后事了。
郭芙的鼻子一酸,重重点头:“女儿记住了,娘放心。”她将锦囊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母亲最后的牵挂。
黄蓉又看向杨过,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过儿,芙儿她……有时任性冲动,你……多看着她些。”
杨过迎上黄蓉的目光,没有回避,郑重颔首:“郭伯母放心,我会的。”
他的承诺简单直接,却比任何华丽的誓言都更让人安心。黄蓉心中稍慰,却又添了另一重难以言喻的惆怅。
登船的号角吹响。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
郭芙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几年的桃花岛,一草一木都显得格外亲切。她咬咬牙,转身,跟在父母身后,踏上了摇晃的甲板。
杨过紧随其后,他的目光扫过这片给予他短暂安宁却又充满复杂纠葛的岛屿,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随即归于平静,迈步上船。
船只缓缓离岸,桃花岛在视野中渐渐变小,最终化作海天之间一个模糊的翠点。
海风变得猛烈起来,吹得船帆猎猎作响。巨大的官船破开深蓝色的海浪,朝着不可知的命运,驶向那片即将被血与火染红的中原大地。
旅程漫长而沉闷。大部分时间,郭靖都在舱内与几位同行的江湖义士及朝廷官员研究地图,商讨布防。黄蓉则抓紧一切时间,向几个年轻人灌输更多的实战经验和保命技巧。
郭芙学得异常认真。前世的惨痛经历让她深知,在残酷的战场上,多一分准备,或许就能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她不再像前世那般娇气怕苦,扎马步、练招式、记穴位,每一项都全力以赴,常常累得汗湿衣背,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
杨过有时会在一旁看着,偶尔在她动作走形或者气息不稳时,会简洁地指出关键。他的指点往往一针见血,直击要害,效率极高。郭芙也虚心接受,努力改正。
两人之间那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在枯燥的航行中与日俱增。常常是郭芙刚觉得口渴,杨过便已将她那个水囊递了过来;夜里甲板风大,郭芙刚觉得有些冷,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外袍便会沉默地披到她肩上。
这些细微的照顾,自然而妥帖,不再带有最初的别扭和试探,仿佛已成习惯。
大小武看着这一切,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们试图插进去,找郭芙说话,或者展示一下新练的招式,却总发现郭芙的注意力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那个沉默寡言的杨过身上。那种无形中形成的、将其他人隔绝在外的气场,让他们感到无比的失落和憋闷。
这日,船行至一片礁石密布的危险海域,天色阴沉,风浪渐大。船身开始剧烈摇晃。
郭芙有些晕船,脸色发白,靠在船舷边强忍着不适。
杨过看了一眼她难受的样子,转身离开了甲板。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碗清澈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汤水回来,递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郭芙虚弱地问。
“问了船上的大夫,说是能缓解晕眩的草药汤。”杨过语气平淡,“趁热喝。”
郭芙心中一动,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水微苦,却带着一股清凉,喝下去之后,翻腾的胃腹果然舒服了不少。
“谢谢。”她轻声道,抬头对他露出一个有些苍白的笑容。
杨过看着她那依赖又感激的眼神,心中某个角落微微软了一下,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转向波涛汹涌的海面。
这一幕,恰好被刚从舱内出来的武修文看到。他本就因郭芙近日的冷淡而积了一肚子火,此刻见杨过这般献殷勤,而郭芙又是一副欣然接受的模样,嫉妒和怒火瞬间冲昏了头脑。
他大步走过去,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一下杨过,阴阳怪气地冷笑道:“哟,杨师弟真是体贴入微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这船上的郎中呢!这么会伺候人,不如也给我端一碗来?”
杨过被撞得身形一晃,手中的空碗差点脱手。他稳住身体,缓缓转过头,目光冷冽地看向武修文,眼神如同结冰的湖面,没有丝毫温度。
郭芙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站起身,不悦道:“武修文!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武修文见郭芙维护杨过,更是火冒三丈,口不择言地指着杨过骂道,“我看看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也配……”
“闭嘴!”
“住口!”
两声厉喝同时响起!
一声来自郭芙,她气得脸色通红,浑身发抖。
另一声,却来自他们身后!
只见郭靖不知何时已站在舱门口,面色铁青,怒视着武修文,显然将他那不堪入耳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船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武修文吓得脸色惨白,嗫嚅着不敢再说话。
郭靖大步走过来,目光如电,先狠狠瞪了武修文一眼,然后看向杨过。杨过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屈辱和愤怒。
郭靖心中又是气愤又是愧疚。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修文!立刻向过儿道歉!”
武修文梗着脖子,显然极不情愿。
“道歉!”郭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武修文被吓得一哆嗦,终于不情不愿地、含糊地对杨过道:“……对,对不住。”
杨过看都没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空气。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辱骂都更让武修文难堪。
郭靖看着杨过那副冰冷疏离、将所有情绪死死压抑的模样,心中痛惜更甚。他知道,有些伤害,不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抹去的。他拍了拍杨过的肩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厉声对武修文道:“回去面壁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来!”
武修文灰溜溜地被带走了。
甲板上只剩下郭芙和杨过,以及呼啸的海风。
郭芙担忧地看着杨过,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轻声道:“杨大哥,你……你别往心里去,武修文他胡说八道……”
杨过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转过头,看向她。他的眼神依旧很冷,但那冰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他说的,并非全错。”
郭芙一愣。
“我确实来历不明。”杨过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近乎自嘲的弧度,“我也不知道我爹是谁,我娘她……到死都没告诉我。”
这是郭芙第一次听他如此直白地谈起自己的身世,带着一种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痛楚。
她的心狠狠一揪,为他感到疼痛。
“那不是你的错!”她急切地说道,眼中充满了真诚的维护,“出身如何,根本不是你能选择的!在我心里,你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好!都值得……”
她的话未说完,杨过却忽然打断了她。
他上前一步,逼近她,两人距离极近,海风吹得他们的发丝交织在一起。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心脏,看清里面最真实的想法。
“郭芙。”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危险,“如果我告诉你,我爹……可能真的是个十恶不赦、为人不齿的大恶人。甚至……可能比欧阳锋更不堪。”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仿佛在做一个残酷的测试。
“如果真是那样,”他一字一句,缓缓问道,“你还会觉得我‘值得’吗?”
海涛声震耳欲聋,狂风卷起浪花,拍打着船身。
郭芙仰着头,毫无畏惧地迎上他探究的、甚至带着一丝自我毁灭意味的目光。
她没有丝毫犹豫,眼神清澈而坚定,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浪:
“值得。”
“杨过,你听清楚。”
“无论你爹是谁,无论你来自哪里,无论世人如何评说——”
她抬起手,指向他心脏的位置,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是善是恶,是仙是魔,我只认这里的你。”
“只要这里不变,你永远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