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凛冽。刚进腊月，苏州城就被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捂了个严实。雪花不是柔软的鹅毛，而是细密坚硬的雪粒子，打在老屋的瓦片上、窗棂上，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只冷硬的指爪在不停抓挠。
林家所在的这条巷子，早早便熄了灯火，陷入一片冻僵的沉寂。唯有巷子尽头林家灶披间的窗户，还晕开一团昏黄焦灼的光。
“哎哟……慢点慢点……”宋莹压抑着的呻吟断断续续从里屋传来，夹杂着急促的喘息。
林武峰一张脸绷得紧紧的，额头冒汗，正手忙脚乱地把一件旧棉袄往妻子身上裹。他动作又急又慌，生怕弄疼了她，可颤抖的手指却不听使唤，扣子半天都对不准扣眼。
“别慌，武峰，别慌……”接生婆张奶奶倒是稳得住，一边利索地收拾着一个小布包，一边指挥，“被子！厚的那床！对，就那床红的！盆！热水瓶都带上！”
屋外寒风卷着雪沫，从门缝里钻进来，打了个旋儿。
堂屋角落里，一个小身影猛地动了一下。
九岁的林栋哲像只受惊的小兽，从他那张小矮凳上弹起来，怀里紧紧搂着一床印着变形金刚图案、边角已经磨破发白的小棉被——那是他最宝贝的家当，晚上睡觉缺了它就嗷嗷叫。他赤着脚丫，几步冲到门边，黑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里屋那扇紧闭的房门，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
里面妈妈的声音变调了，听起来又痛又怕。
“爸！”他猛地扭头，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慌，“妈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什么！”林武峰低吼一声，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他终于给宋莹裹好了棉袄，一把将妻子打横抱起，动作却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笨拙踉跄。宋莹痛得闷哼一声，脸色煞白。
“栋哲！在家待着！锁好门！谁叫都别开！”林武峰撂下这句话，抱着妻子，跟着挎好包的张奶奶，一头扎进门外扑面的风雪里。
“哐当”一声，破旧的木门被风摔上，震落下几缕灰尘。
屋里瞬间死寂。
只剩下窗外风雪的呜咽，还有灶上那壶水烧开后尖锐的哨音，一声声，催命似的。
林栋哲抱着被子，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上来，越缠越紧，勒得他快要喘不过气。妈妈那张痛苦的脸在他眼前晃，爸爸惊慌失措的样子他从未见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猛地蹲下身，像只找不到洞口的兔子，把自己死死缩成一团，钻进堂屋那张冰凉的、刷着绿漆的长条椅底下。椅子很矮，他缩进去刚好，只露出一点后背和乱糟糟的头发尖。变形金刚被子被他紧紧裹在身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抵挡外面那个冰冷可怕世界的铠甲。
他就这样蹲着，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雪花沙沙落，寒风呼呼吹。他好像听到远处有自行车铃响，又好像听到谁家孩子的哭闹，但都不是他等的声音。
时间一点点 crawling forward。
脚麻了，胳膊酸了，眼睛又干又涩。
他不敢动。
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起妈妈昨天还笑着给他煎的荷包蛋，想起爸爸答应过年给他买的新枪，想起巷口吴胖子说生孩子就是女人要去鬼门关走一遭……
鬼门关……他打了个哆嗦，把被子裹得更紧，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冻僵、怕僵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猛地停在了他家门口！
紧接着是爸爸那熟悉的、却带着前所未有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张奶奶嘹亮的嗓门：“快！快！直接进里屋！”
门被撞开，冷风裹着雪粒子呼啸灌入。
林栋哲像被针扎了，猛地从椅子底下探出半个头。
他看到爸爸抱着一个厚厚的、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卷快步冲进里屋，张奶奶紧跟在后。那被子卷里……是妈妈吗？她怎么样了？
他想爬出去，想问，可脚像钉在了地上，喉咙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继续缩在椅子底下，心脏咚咚咚地擂鼓，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里屋的门关上了。
一切又安静下来。
不，不是完全的安静。有一种细弱的、小猫一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里钻出来。
呜……嗯啊……呜……
那是什么声音？
不是妈妈的呻吟，也不是爸爸和张奶奶的说话声。是一种更细微、更陌生，却又莫名牵动人心肠的声音。
林栋哲困惑地皱起眉，下意识地连呼吸都放轻了，努力去听。
声音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再是细弱的呜咽，而是变成了极其嘹亮、甚至可以说惊天动地的嚎哭，中气十足，几乎要掀翻屋顶！
哇啊——！哇啊——！
这哭声像带着某种魔力，穿透门板，穿透寒冷，蛮横地撞进他的耳朵里。
他彻底呆住了，维持着一个滑稽的姿势，半截身子在椅外，半截在椅底。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张奶奶先走出来，脸上带着一种疲惫又放松的笑意，一边用围裙擦着手。紧接着是爸爸林武峰，他脸上的紧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梦初幻的、软乎乎的喜悦，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翘，眼神都有些发直。
“栋哲？栋哲呢？”林武峰声音有点哑，却透着亮光。
林栋哲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从椅子底下爬了出来，赤脚站在冰冷的地上，仰头看着爸爸，怀里还死死抱着那床变形金刚被子。
林武峰看到儿子这副模样，愣了一下，随即笑容更大，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激动。他搓着手，弯下腰，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栋哲，你来，来看看……你当哥哥了。”
哥哥？
林栋哲眨巴着眼睛，还没完全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就被爸爸温热粗糙的大手牵住，有些茫然地、一步步地被带向那扇刚刚还隔绝着恐惧的门。
门开了。
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奇怪的血腥味混着热水和肥皂的味道。妈妈宋莹躺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头发被汗湿透了黏在额角，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嘴角却带着一丝极淡极安稳的弧度。
而就在妈妈身边，紧挨着，有一个用柔软旧毛巾裹成的小小的襁褓。
张奶奶正笑眯眯地俯身，小心翼翼地从襁褓里抱出一个小小的、肉红色的东西，托在臂弯里。
那东西真的好小，脑袋还没爸爸的拳头大，皮肤又红又皱，像只被水泡过的小猴子。稀疏湿漉的胎毛贴在头皮上。眼睛紧紧闭着，看不出形状，只有一张没牙的小嘴张得老大，正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耳欲聋的、极其不耐烦的嚎哭。
“哇啊——！哇啊——！”
这就是那个声音的来源。
林栋哲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哇哇大哭的“小猴子”，完全忘了害怕，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惊奇。
这就是……妹妹？
跟他想象中香香软软、会眨着大眼睛笑的布娃娃完全不一样。
他看看那张哭得皱成一团的小脸，又抬头看看爸爸激动得发光的脸，再低头看看自己怀里抱着的、印着威风凛凛的变形金刚的棉被。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些许失望、更多是模糊责任感的情绪，慢吞吞地涌了上来。
他犹豫了很久，像是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最终，他慢慢地、万分不舍地松开了怀里温暖的棉被，任由它掉落在冰冷的地上。然后，他把那只因为紧张而一直攥成拳头、藏在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
手心摊开，里面是一个崭新的、塑料材质、有着彩色条纹的溜溜球。这是他磨了爸爸好久，才用期末两个及格换来的最新款，自己都没舍得玩几次，油亮亮闪着光。
他伸出另一只微微颤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一下那只挥舞着的、更小的红彤彤的小手。
触感温热，柔软得不可思议。
像是被这触碰惊扰，那小猴子哭声顿了一下，瘪了瘪嘴，眼看又要爆发。
林栋哲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指，随即像是下定了决心，以一种近乎庄严的姿态，把他那颗宝贝溜溜球，轻轻地、放在了襁褓的角落，紧挨着那只还在无意识抓挠的小手边。
“……给你了。”他声音极小，含混地嘟囔了一句，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带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悲壮，“……说好的。”
他的话音刚落，那小东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哭声奇迹般地低了下去，变成细小的、委屈的抽噎，小脑袋往襁褓里蹭了蹭。
窗外，雪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密密匝匝。
屋里，暖黄色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一切，将寒冷与恐惧悄然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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