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刻骨之痕
1931年深秋,东京第一陆军士官学校解剖室。福尔马林气味浓烈刺鼻。三具尸体仰卧于不锈钢台,皮肤呈灰败蜡色。松下苍介稳立中央,柳叶刀利落划下,电刀头随即压下,伴随一丝轻微的滋滋声和蛋白质焦糊的异味,沿胸骨正中线剖开皮肤与筋膜。接着,他换上一把专门用于剪断肋骨的、造型奇特沉重的胸骨剪,尖齿咬合,‘咔!’一声干脆的钝响,便将胸骨纵行劈开,纵隔结构暴露无遗。他手法利落,切断各大动静脉,手腕轻翻,便将那颗不再搏动的心脏托出,放入助教端来的无菌盘中进行称重。粘稠的浆液顺着他橡胶手套的纹理滴落。
他微微侧头,视线仍锁住冠状动脉左前降支,声音低沉直接:“铃木,腹直肌前鞘。切口平行肌纤维,浅筋膜层深度。腹壁下血管束在髂前上棘内侧两指,别碰着。”镊尖轻挑筋膜,肌纤维纹理清晰展现。
铃木茗杉在右侧,手套被冷汗浸得滑腻。刀尖抵住髂前上棘内侧皮肤,触及皮下脂肪弹韧感的瞬间,强烈恶心上涌。手一抖,刀锋划出歪斜裂口。
苍介突然伸手,食指压住他颤抖的腕骨下方两寸——那是桡动脉的位置,力道精确如止血钳——另一只手接过手术刀,无声地划开一道完美切口。金黄脂肪层绽开,像被太刀劈开的俎上鲤白。
铃木对上那目光,深吸气,牙关紧咬,模仿松下沉腕,刀锋平行腹外斜肌纤维稳稳切入。一道平直切口形成,金黄皮下脂肪显露。他喉结滚动,后背军服湿透。
松下转回胸腔,左手组织镊夹持心包脏层,右手弯剪沿心脏轮廓“嚓嚓”数声利落剪开壁层。迅速切断上腔静脉、下腔静脉、肺动脉干、肺静脉,手腕轻翻,那颗深红带褐的心脏便托于他掌心。粘稠浆液顺橡胶手套纹理滴落。
左侧,本田忠道正用蚊式血管钳小心分离股三角内股神经分支,动作骤然凝固。他猛地抬头,目光被那离体器官攫住,少年脸上血色褪尽,指节捏得发白。
是夜,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深夜里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钉在冰冷的墙壁上。窗外,冷风卷着枯叶刮过空寂的走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只脚在碎石路上拖行。
铃木茗杉盘腿坐在床铺上,嘴角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冰锥凿进死寂:“那具尸体…右掌第二指节有茧。”他翻转自己的手,指尖在昏暗中虚抚空气,“是长期握笔的痕迹,很厚。”
本田攥紧了薄被,指节在被子下凸出发白的形状,喉咙干涩地吞咽了一下:“…教授说,是志愿捐献的流浪汉…”
“是啊,志愿的流浪汉。”铃木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说不定他写得一手好字,给什么人写过很多信。比如…‘亲爱的妹妹,我在东京一切都好,樱花很美…’”他的声音模仿着一种刻意天真的腔调,在压抑的宿舍里显得格外刺耳。
暗处,松下苍介靠坐在床头,军刀横放膝上。刀鞘尾端在煤油灯的光晕边缘,随着铃木的话语,几不可察地向下沉了一分。
本田的呼吸急促起来,目光不自觉地瞟向紧闭的房门,仿佛那薄薄的木板外匍匐着无形的巨兽:“…别说了…”
“三年前,”铃木无视本田的哀求,声音更轻,像耳语,“有个学长处理标本腿骨,在腓骨上…”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发现了一道很浅的刻痕。像是用很小的刀尖,反复刻着同一个假名——‘さくら’(Sakura)。”
死寂。
煤油灯的火焰“啪”地爆开一个微小的灯花,光影剧烈晃动了一瞬,三人的影子在墙上扭曲着。远处,传来一声极轻微、极干涩的“吱呀”,仿佛一扇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又迅速合拢。
本田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们听到了吗?”
铃木没有回答。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目光锐利地钉在门板上,仿佛要穿透它看清外面的黑暗。
苍介握刀的手,指关节无声地绷紧,手背上青筋微凸。
就在这时——
门缝底下的光斑,骤然被两道笔直的、带着泥渍的靴影切断。那影子停住了,一动不动。
铃木的瞳孔猛地收缩。下一秒,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得足以穿透门板:“——所以那具尸体根本不是什么流浪汉!他…”
“砰!”
门被猛地推开,夜风裹挟着走廊的尘土倒灌进来。刺眼的手电光柱像一把利剑,直刺而入,瞬间焊死在铃木骤然煞白的脸上。
東御建田的身影堵在门口,风纪委员的臂章在昏暗中泛着血痂般的哑光。他冷峻的目光扫过三人,最终死死锁定铃木,声音如同生锈的铰链摩擦:“铃木茗衫,再妄言,送你去石井部队‘见习。”
铃木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低头轻笑:“…是。”
窗外,夜巡兵的皮靴声踏碎残叶,一步,一步,精确如铡刀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