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校歌事件
晨霭如青瓷釉色般流淌在东旭陆军士官学校的瓦檐上。昭和七年四月三日寅时,起床号尚未划破寂静,铃木茗衫已立于中庭那株百年樱树下。指腹抚过皴裂的树皮,停在昨夜初绽的蓓蕾处。微凉的触感让他想起长崎教堂彩绘玻璃上圣母的泪珠。远处早训士兵的踏步声惊起寒鸦,墨羽掠过他苍白的颧骨,羽梢扫过军装空荡的右肩章位置。
“铃木前辈……”
廊下阴影里浮出本田忠道的身影。少年怀抱剑道面甲,制服领口泄出一截新缠的绷带——上周实战课被竹刀劈中的锁骨仍在渗血。他的视线在铃木解开的领扣处游移,最终凝在对方指间泛黄的乐谱上,纸页边沿卷曲如凋萎的花瓣。
“今日升旗式,”少年喉结滚动,“東御前辈严令全员列席。”
铃木将乐谱折成鹤形纳入胸袋,目光却越过少年肩头,钉在更衣室方向。松下苍介正将黑鲛皮太刀佩于腰侧,刀鞘尾端在晓光中划出冷冽的弧,恰似斩断晨雾的刃。两道视线于半空相触,又似露水遇刃般各自滑开。
操场上,土黄色方阵沉默如待燃的火药桶。军乐队铜管反射的锐光刺得本田忠道垂下眼睫。身后传来织物摩擦的细响——铃木茗衫正缓缓解开风纪扣,相邻队列的风纪委员颈侧暴起青筋,却无人敢呵斥这无声的亵渎。
东旭陆军士官学校校歌《东旭之刃》原歌词
第一折:
“旭日东升,万丈光芒”
“日出之国,旗帜高扬”
“为皇国而战,誓死尽忠节”
“武士之道,不朽其荣光”
第二折:
“刺刀泛光,神风呼啸”
“吾魂如钢,淬炼铸剑”
“纵若樱花散,玉碎于沙场”
“大和之剑,终屹立不倒”
第三折:
“诛灭外贼,扶正大义”
“七生报国,至死不休”
“帝国之未来,剑指向敌疆”
“光辉之下,共荣大东亚”
军乐队铜管折射的冷光中,指挥棒如铡刀斩落。当钢铁般的合唱轰响时,铃木茗衫的清冽声线似素瓷裂璺:
改詞:
“钢铁牢笼,实为炼狱——”
“繁琐训练,毫无人道——”
“沥血铸一剑,终赴向死亡——”
“如此荒谬,却以此为傲——”
风纪委员長東御建田的佩刀穗子骤然静止。第二折的尾音未落,铃木的声线陡然淬出寒光:
改詞:
“以修身名,锢人思想——”
“日日洗脑,麻木心灵——”
“本性被泯灭,唯剩下空洞——”
“一群木偶,怎能战沙场?”
整个方阵的歌声如遭弦断。惊飞的鸦群卷起樱瓣,在铃木的第三折改詞中纷扬如魂幡:
改詞:
“屠敌护国,只是借口——”
“侵略扩张,方为真相——”
“残害无辜者,被颂为神勇——”
“旭日帝国,终为鲜血铸——”
风纪将校的佩剑鞘抵住歌者后腰的刹那,铃木唇间漏出的余韵仍在震颤。本田看见那抹温润笑意凝在前辈唇角,宛若长崎教堂里垂泪的圣母像。
“国贼!”東御的咆哮震落枝头残樱。禁闭室铁门吞噬白衬衫前,铃木最后望向操场的眼神,恰似一片坠向刀镡的八重樱。
松下苍介的刀鞘尾端深陷泥土,如同为挽歌画下的终止符。
禁闭室的三昼夜,黑暗在石壁刻下年轮。第四日破晓,本田捧着桐木衣箱立于雾中。铃木茗衫的衬衫紧贴脊骨,水痕勾勒出肋骨的嶙峋轮廓。
少年递上蓝布包裹的《落樱抄》,书页间滑出干枯的枝垂樱。“忠道可知…”铃木的指尖抚过花瓣褐斑:“樱花至美之时……”枯指轻捻,碎樱如血沫飘散,“……在遭军靴碾作尘泥的刹那。”
校长室窗内,紫檀镇纸压住开除令的朱印。铃木离去的足音消散处,泥泞里早凋的樱瓣被宪兵皮靴踏成绯色残浆。
当夜特待生宿舍,月光将“童子切”映成一道冰河。本田在辗转反侧间听见金属摩擦的细响——松下苍介正以白绢反复拭刃。刀身倒映的面容比平日更显青白。
“前辈……”少年喉头发紧,“铃木前辈的乐谱……”
“焚了。”答语冷过刀锋。但本田窥见,他擦拭刀镡的时间较平日多出三倍有余。
风中似乎传来变调的校歌旋律。不是铜管奏响的铿锵,而是教堂管风琴般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