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落樱不染
昭和七年五月,横滨港笼罩在梅雨前期的浓重湿气中。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坠入海面。港口的起重机像巨大的钢铁螳螂,在雨幕中沉默地搬运着货物。
本田忠道站在三号码头的栈桥上,身上的制服已被雨水浸透,呢料变得沉重而僵硬。他的手中紧攥着一封已经被雨水泡软的信笺,墨迹在纸上晕染开来,像极了那些在解剖课上见过的毛细血管破裂的标本。
「忠道君:
见信如晤。
今夜九时,吾将搭乘"北星丸"货轮离港。此去新大陆,恐今生再无归期。
初阳军校三载,恍若隔世之梦。唯有与君及苍介共处一室,夜读《万叶集》之时,方觉此身尚存人性。
临行仓促,未能当面道别。若君得见此信,望来码头一晤。
茗衫
昭和七年五月十七日」
雨水顺着本田的下颌滴落。他想起三天前,校长室传出铃木被开除的消息时,松下苍介擦拭军刀的手曾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北星丸"的汽笛声割裂雨夜。在第三号舱门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着栏杆。铃木茗衫没有打伞,一袭藏青色洋装已经被雨水浸成黑色,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肤色近乎透明。他的右手腕上还留着禁闭室镣铐的淤痕,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青紫。
"到底还是来了啊。"铃木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却依然保持着那种特有的、带着韵律感的语调。他伸手拂去落在本田肩章上的一片樱瓣——这个季节本不该有樱花,但港区仓库旁确有几株晚开的山樱,被风雨打落的花瓣混在雨水中,像极了稀释的血迹。
本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前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铃木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锡制酒壶,仰头饮了一口。借着港口忽明忽暗的灯光,本田看见壶身上刻着"昭和六年 剑道大赛优胜"的字样——那是他们三人第一次共同获得的荣誉。
"告诉你又能如何?"铃木的嘴角牵起一个疲惫的弧度,"让你这个模范生也背上'叛国'的罪名?"他望向远处海面上闪烁的渔火,"况且...苍介应该已经察觉了。"
仿佛回应这句话般,本田感到后颈一阵刺痛——那是被人注视时本能的警觉。他猛地回头,却只看见堆满集装箱的阴影。
货轮的汽笛再次鸣响,比先前更为急促。铃木将酒壶塞进本田手中:"这个给你。"他的指尖冰凉,"里面的威士忌...是去年苍介生日时,我从父亲书房偷来的。"
雨势渐弱。月光偶尔从云隙间漏下,在海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铃木转身走向舷梯,他的背影在雨雾中显得异常单薄,仿佛随时会消散。
"前辈!"本田突然喊道,声音哽咽,"在美国...您要做什么?"
铃木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右手,做了个握笔的姿势:"可能会给《纽约时报》写些文章...用'山樱'这个笔名。"
一片樱花被风吹落,正巧飘进本田手中的酒壶里。当他再抬头时,铃木已经站在甲板上,月光为他镀上一层模糊的轮廓。
"忠道。"铃木的声音穿过雨幕传来,"待他日重逢..."
就在这一刻,雨突然停了。
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满月的光辉倾泻而下。铃木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嘴角挂着那个本田熟悉的、带着些许讽刺意味的微笑:
"——望世间落樱,不染血色。"
货轮缓缓离港。本田呆立在原地,直到手中的酒壶被攥得发烫。他忽然转身,对着集装箱的阴影处喊道:"苍介前辈!您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沉默持续了十余秒。终于,一个挺拔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松下苍介的军刀"童子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的面容隐在军帽的阴影里,唯有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一丝情绪。
一片被雨水打湿的樱花飘落,恰好停在松下苍介的军靴前。他低头看着那片花瓣,忽然拔刀——
刀光闪过。
花瓣被精准地剖成两半,无声地落在潮湿的码头上。
"回军校。"松下苍介的声音比刀锋更冷,"明天还有升旗仪式。"
本田忠道最后望了一眼已经变成黑点的货轮。当他转身跟上松下的脚步时,发现他的步伐比平时慢了半拍。
月光下,两行并排的军靴印延伸向远方,中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而在他们身后,被斩碎的樱花正慢慢沉入积水,像极了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誓言。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