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林初是和母亲一起过的。家里冷清得很,母亲坐在沙发上择菜,电视开着却没人看,只有窗外的鞭炮声偶尔闯进来,显得格外突兀。
林初在房间整理东西,翻出那个刻着猎户座的木质星盘时,指尖还是顿了顿。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江澈发来的消息,问他过得好不好。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按灭了屏幕。
“小初,出来帮我端菜。”母亲的声音在客厅响起。
他慌忙把星盘塞进书柜深处,转身出去时,不小心碰掉了桌角的相框。玻璃碎在地上,照片散出来——是高中毕业那天,他和江澈并肩站在相机前,肩膀抵着肩膀,笑得晃眼。
母亲闻声过来,弯腰捡照片的手突然僵住。她捏着照片,指节泛白,抬头看林初的眼神像淬了冰:“这是谁?你们……这是什么关系?”
林初的心跳瞬间停了半拍,喉咙发紧:“妈,他是我同学,江澈。”
“同学?”母亲把照片摔在地上,声音陡然拔高,“同学会靠这么近?同学会让你对着他的照片笑成这样?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你爸走后你魂不守舍,整天抱着个破手机看,不是因为想你爸,是因为这个男的,对不对?!”
“不是的妈,你听我解释……”林初想捡照片,被母亲一把推开。
“解释什么?解释你喜欢男人?”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恨,“林初你让我怎么见人啊!你爸在天上要是知道了,能瞑目吗?我们林家是造了什么孽,养出你这么个……这么个不正常的东西!”
“我不是不正常!”林初的声音也哑了,眼眶通红,“喜欢一个人怎么就不正常了?妈,江澈他……”
“别跟我提他!”母亲抓起桌上的水杯就往地上砸,水溅了林初一身,“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跟那个男的来往,就别认我这个妈!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林初站在原地,浑身冰凉。母亲的哭声和骂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他看着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忽然觉得连呼吸都带着疼。他想反驳,想告诉母亲江澈有多好,想说起那些一起看星星的夜晚,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一片哽咽。
母亲哭着回了房间,“砰”地一声摔上门。客厅里只剩下林初一个人,地上的照片被踩出了折痕,江澈的笑脸在一片狼藉里,显得格外刺眼。
窗外的鞭炮还在响,烟花炸开在夜空,亮得晃眼。林初蹲下去,一片一片捡着玻璃碎片,指尖被划破了也没察觉。血滴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像那年深秋落在两人肩头的枫叶,只是这一次,再没人替他拂掉了。
那晚的年夜饭最终没吃成。林初在客厅蹲到后半夜,指尖的伤口结了层薄痂,黏在照片边缘。他把碎片一点点拼好,用胶带缠了又缠,最后塞进书柜最底层,压在厚厚的词典下面,像埋了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母亲第二天没理他,做饭、洗碗都摔摔打打,瓷碗碰在灶台上的声音,比窗外的寒风还冷。林初想开口说点什么,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母亲对着电话哭:“……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啊……他爸走得早,我拉扯他容易吗……现在闹出这种事,是要逼死我啊……”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我不管!肯定是那个男的带坏他的!等开学了我就去找他们学校,找那个姓江的……”
林初浑身一震,猛地推开门:“妈!你别去!”
母亲回头瞪他,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我不去?让你继续跟他鬼混?林初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能让你毁了自己!”
“我没有毁了自己!”林初的声音发颤,“我和江澈……我们只是……”
“只是什么?”母亲冷笑,“只是整天腻在一起?只是对着他的照片傻笑?林初,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书不念了?未来也不要了?就为了个男的?”
“不是的……”林初想辩解,却发现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他想起高中时江澈替他讲题的样子,想起天文馆里他眼里的星光,想起雪地里他替自己拂掉睫毛上的雪花——这些在母亲眼里,竟都成了“毁了自己”的证据。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像个冰窖。母亲不跟他说话,却总在他出门时盯着他的背包,在他看手机时故意咳嗽。大年初五那天,林初收到江澈的消息,说交换项目的手续办得差不多了,问他要不要视频看看那边的天文台。
他刚点开对话框,母亲就端着水杯从房间出来,目光像钩子一样钉在屏幕上。“是他?”母亲把水杯重重放在桌上,“你还在跟他联系?”
林初慌忙按灭屏幕:“不是,就是同学问点事。”
“同学?”母亲抢过他的手机,手指抖得厉害,却怎么也解不开锁,“林初,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把他删了!断干净!不然……不然我就去找你姥姥姥爷评理,让他们看看你是怎么作践自己的!”
林初看着母亲近乎歇斯底里的样子,心里忽然一阵疲惫。他夺过手机,攥在手里:“妈,你别逼我。”
“我逼你?”母亲红了眼,“我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明白啊!”她突然抓起桌上的水果刀,抵在自己手腕上,“你今天不删了他,我就死在你面前!”
林初吓得魂飞魄散,冲过去夺刀:“妈!你干什么!我删!我删还不行吗!”
刀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林初哆嗦着点开联系人,手指悬在“江澈”的名字上,迟迟按不下去。母亲在旁边死死盯着他,眼神里的绝望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最终,他闭着眼按下了删除键。
删除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林初觉得心脏像是被生生剜掉了一块。母亲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哭起来,哭声里带着解脱,也带着说不清的悲凉。
那天晚上,林初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再也不会有江澈的消息弹出来了。他摸了摸枕头下的星图钥匙扣,指尖冰凉——原来有些星星,不是被宇宙的尘埃遮住的,是被自己最亲的人,亲手摘走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条无法跨越的河。林初蜷缩起身子,第一次发现,没有星星的夜晚,原来这么黑。
开学后,林初回了学校。宿舍里还留着江澈帮他挂的星盘,木质边缘被摩挲得发亮,猎户座的银线在日光下泛着冷光。他站在星盘前看了很久,最后还是伸手把它取了下来,塞进衣柜最深处。
专业课上,老师讲到猎户座大星云的演化模型,林初握着笔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从前这种时候,他总会趁老师转身写板书,偷偷往江澈的方向瞟——对方总能精准地递来一张写着解题思路的纸条,字迹清隽,末尾还画个小小的星星。
可现在,旁边的座位空着。江澈已经在大洋彼岸了,听说那边的天文台能更早捕捉到猎户座的轨迹。
周末去图书馆,管理员阿姨笑着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往常总跟你一块儿来的那个男生呢?”
林初的喉咙哽了一下,含糊道:“他出国了。”
阿姨“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是把一本《恒星演化史》推给他:“上次他帮你借的,说你肯定想看。”
书里夹着张便签,是江澈的字迹:“猎户座的主序星还有五千万年寿命,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林初捏着便签,指腹蹭过“我们”两个字,突然蹲在书架旁,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图书馆的冷气很足,冻得人指尖发麻,可心里的疼比寒意更甚——他们哪还有五千万年,连五个月都没能撑过。
母亲几乎每天都给林初打电话,从“今天吃了什么”问到“有没有跟女生说话”。有次林初随口提了句同系的女生帮他占了座,母亲在电话那头立刻来了精神:“那女生怎么样?家是哪里的?要不要妈托人打听打听?”
林初握着手机,望着窗外掠过的鸽群,突然觉得很累:“妈,我不想谈恋爱。”
“怎么能不想?”母亲的声音立刻沉下来,“你爸走了,我就盼着你早点成家立业,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他?林初,你别再让我操心了,行吗?”
“操心”两个字像针,扎得林初耳膜发疼。他挂了电话,在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晚风掀起他的衣角,恍惚间好像又听见江澈喊他的名字,带着笑意说“跑快点,终点有星星”。
可回头望去,只有空荡荡的跑道,和被风吹散的回声。
四月,学校组织去郊外观测流星雨。林初本想请假,却被室友拉着去了。观测台上挤满了人,大家举着相机欢呼,只有他望着夜空发呆。
猎户座在头顶亮得刺眼,腰带三星像被人用直尺量过似的,整整齐齐地缀在天幕上。江澈说过,这三颗星的光度变化周期是五年,等它们再次同步变亮时,说不定能在上面看到新的行星。
“林初,快看!流星!”室友推他。
林初抬头,正好看见一道白光划破夜空。周围的人都在许愿,他却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其实他想说,江澈,你看,这里的星星和你那边的,是不是同一片?
观测结束后,他在观测台的角落发现个眼熟的帆布包——是江澈的,里面装着本天文日志,最后一页写着:“3月15日,林初的生日。准备了星轨投影仪,他说过想把猎户座搬回宿舍。”
日期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蛋糕,像林初当年画的雪人。
林初抱着帆布包,在空无一人的观测台上坐了整夜。天亮时,第一缕阳光爬上地平线,猎户座的星光渐渐淡去,像个被遗忘的约定。
他慢慢站起身,把日志塞进包里。风吹过耳边,带着草木的气息,和很多年前那个初秋一样。只是这一次,没人再分给他一半耳机,没人在他失重时伸手扶他,也没人再指着星空说“你看,那是我们的星星”。
原来有些告别,不是轰轰烈烈的争吵,是某天醒来突然发现,那些刻在星盘上、写在便签里、藏在日志中的痕迹,正在被时间一点点磨掉,像被雨水冲刷的脚印,最后什么都留不下。
林初走出观测台时,手机响了。是母亲发来的消息,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带你去见个姑娘”。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后回了个“好”。
远处的教学楼传来上课铃,清脆得像很多年前江澈递给他的那半块巧克力,甜得发苦。林初深吸一口气,朝着校门口走去。
头顶的天空很蓝,干净得没有一片云。只是再也看不到猎户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