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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府上下,已被铺天盖地的悲恸淹没,韩炀昀紧紧握着女儿尚存余温却已毫无生息的手,这位叱咤风云的霁月城主,此刻哭得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
卓文迢倚着门框,泪如雨下,几乎站立不住,韩文珏跪在床边,抓着姐姐冰凉的手,一声声“姐姐”喊得令人心碎,下人们皆垂首默立,一片哀戚.
而此刻,徘徊在韩府之外阴影中的李相夷,听着府内隐约传来的痛哭之声,看着那彻底取代了红绸的素白丧幡,最后一丝支撑着他的力气仿佛也被抽空.
喉头一甜,又是一口鲜血溢出,眼前阵阵发黑,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意识逐渐模糊,身体的重伤与心灵的巨创,终于将他彻底击垮.
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意识渐渐模糊,身心俱碎的他,最终心如死灰地转身离去.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个身着墨色长衫、头戴斗笠的身影自长街尽头缓缓走来,那人停在韩府门前凝神细听,随即快步踏入府中.
黄泉路畔,迷雾深重.
无数茫然亡魂排成长列,向着奈何桥蹒跚而行,韩采薇的魂魄在人群中焦急穿行,一遍遍寻觅,却始终不见那抹熟悉的红衣.
韩采薇“相夷……”
轻声呼唤,声音在空寂中消散,正当绝望如潮水般涌来时,一道清矍身影破开迷雾,悄然降临.
来人身着青灰色布袍,虽看不清面容,却自带超然气度,无视周遭浑噩亡魂,目光精准落在韩采薇身上.
“姑娘.”女子声音温和,带着跨越时空的沧桑.
韩采薇茫然抬头,待看清来人容貌时,不由怔住,这张脸……她在家祠画像上见过千百回!
韩采薇“先祖?”
难以置信地轻唤,韩婼嫋唇角微扬,目光慈悲而温柔:“是我.”
伸出半透明的手,轻抚韩采薇脸颊:“好孩子,我终于等到你了.”
韩采薇“等我?”
“是啊.”韩婼嫋眼中泛起欣慰之色.
“你可是我韩家盼了四百年的最强暗主,怎能折在此处?”
这话如惊雷炸响,韩采薇蓦然想起家族那个古老预言——将会出现一位历经生死劫的暗主,带领韩家走向鼎盛.
“自你出生那日,我便在关注着你.”
韩婼嫋娓娓道来:“你五岁便能看懂账本,七岁指出铺子经营疏漏,十二岁开始协助家族经商……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韩采薇这才明白,为何自幼体弱的自己,总能在病中梦见有人轻声指导,为何每次遇到难关,总能在梦中找到解决之道.
韩采薇“可是先祖,我连暗线如何运作都不知晓……”
“不,你知晓,好孩子,听我说”韩婼嫋神色郑重.
“你命中有此一劫,但劫后便是新生,回到阳间后,你必须用尽一切手段让自己变得强大,机会已经在你的眼前,待你苏醒后就会发现,你可愿意?”
韩采薇握紧双手,目光坚定.
韩采薇“愿意.”
韩婼嫋欣慰点头,掌心幻化出一盏素白纸灯:“你的心上人命不该绝,他正在人间等你,待你脱胎换骨后,便是重逢之时.”
韩采薇接过纸灯,灯芯瞬间亮起温暖光芒,照亮前路.
“记住”韩婼嫋将她转向来路:“你是韩家等了四百年的希望,我和梦玄会在天上守护着你,看着你一步步变强,守护族人,守护所爱.”
纸灯光芒越来越盛,韩采薇感到一股力量在召唤,最后回望先祖,坚定点头.
韩采薇“采薇定不负先祖期望.”
“去吧,孩子”韩婼嫋轻轻推了她一把.
“莫要回头,你的路在前方.”
韩采薇提灯前行,每走一步,身形就凝实一分,纸灯在她手中越来越亮,最终化作一道光桥,接引她返回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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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韩府闺房内.
墨衣男子正给韩采薇把着脉,感受到了脉搏的跳动欣慰的点点头.
“回来了.”
众人急忙看去,只见韩采薇苍白的脸上竟泛起淡淡血色,胸口开始微弱起伏.
“快!参汤!”男人急忙施针“心脉重续,尚有一线生机!”
黄泉路上,韩婼嫋望着孙辈远去的身影,露出释然微笑,四百年的等待,终于在此刻得见曙光.
她相信,这个坚韧的孩子定能带领韩家走向前所未有的盛世,也定能与心上人再度相逢.
而此刻的韩采薇,正提着那盏指引归途的纸灯,一步步走向新生.
李相夷失魂落魄地离开韩家,那素白的丧幡和府内隐约传来的悲声,如同冰锥,将他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也彻底抽走,几乎是凭着本能,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四顾门,然而,等待他的,并非慰藉,而是另一重残酷的打击.
昔日恢弘的门庭,此刻一片狼藉,断壁残垣间,随处可见斑驳的血迹和未来得及收拾的狼藉,受伤的弟子们或躺或坐,呻吟声、哀叹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和草药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刚到门口,便听见几个身上带伤、正在帮忙搬运物资的弟子低声抱怨.
“若不是门主非要与那笛飞声争个高下,何至于此……”
“是啊,副门主死了,那么多兄弟也……如今四顾门元气大伤,怕是……”
“听说门主夫人也……唉,真是祸不单行……”
这些话语,如同细密的针,扎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没有上前斥责,甚至没有力气去辩解,只是默默地、如同游魂般悄悄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里,曾是他与韩采薇共同布置的地方,有着她挑选的窗帘,摆放的盆景,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清雅的药香,可如今,这一切温馨的回忆,都变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房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也将他独自锁在了这无边的痛苦与悔恨之中.
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师兄惨死,尸骨无存,四顾门因他而分崩离析,兄弟死伤枕藉.
而阿薇……
他最深爱的阿薇,此刻正奄奄一息,甚至可能已经……
而他,这个罪魁祸首,却连去见她最后一面的勇气都没有!
他怕看到韩伯父憎恨的眼神,怕看到韩家人绝望的泪水,更怕……怕亲眼确认那个他无法承受的结局.
巨大的痛苦与自责如同潮水,几乎要将他溺毙,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环顾着这个充满两人回忆的房间,只觉得每一处都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他的无能!
就在这极致的崩溃中,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书案上,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封信,信封上是熟悉的、清秀工整的字迹——
「相夷 亲启」
是阿薇的字!她什么时候留下的?
李相夷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几乎是扑到书案前,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封信,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信封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和淡淡的药香,在这众叛亲离、心如死灰的绝境之中,这封来自他最深爱之人的信,仿佛成了茫茫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也是……最后可能击垮他的审判.
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稳住颤抖不止的手,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拆开了这封注定将承载着千钧重量的信.
熟悉的清秀字迹映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是韩采薇在他耳边的温柔低语.
「相夷,见字如晤.
提笔时窗外桃花正落,想来你又在为门中事务奔波,这半月虽未能常伴你左右,但我知道,我的相夷正在为我们的未来努力……
……我会在韩家乖乖等你,等你忙完所有事情,坐着喜轿来见我,届时我会在韩府朱门等你,让你第一眼定会看见穿着嫁衣的我,就像你曾经许诺过的那样……
……我知道,待你处理好所有事情,定会来嫁我,届时我们共饮合卺酒,同结百年缘,从此我会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夫君……」
信纸上的字迹工整而温暖,字里行间满溢着她对他的挂念、体贴,以及对他们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与即将成婚的纯粹欣喜.
甚至在信中俏皮地提到,要让他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夫君”.
可如今,这每一个充满爱意和希望的字,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凌迟着李相夷的心.
“噗——”再也无法压制胸腔翻涌的气血,一口鲜血猛地喷涌而出,点点猩红溅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也玷污了那份他曾视若珍宝的纯真期盼.
他仿佛能看见,阿薇在写下这封信时,是如何带着羞涩而幸福的笑意,是如何一边担心他的身体,一边又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凤冠霞帔,等待他前来迎娶.
可是今天!就在今天!
今日明明是他们的大婚之日!本该是他牵着她的手,共饮合卺酒,接受四方祝福,成为她口中“最幸福的人”的时刻!
然而现实呢?
喜堂之上,红烛泣血,囍字成双,她穿着他曾在信中描绘过的嫁衣,等来的不是他的花轿,而是他“葬身东海”的死讯.
他送去的,不是承诺的十里红妆,而是让她心脉尽碎、香消玉殒的殉情噩耗!

这一场他期盼了无数个日夜的婚事,竟成了他们两人共同的葬礼!
是他!
是他亲手毁了她信中所描绘的一切美好!
是他亲手葬送了她本该明媚灿烂的一生!
李相夷猛地将那张染血的信用力按在心口,仿佛想将它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却只感受到一片冰冷的绝望和无穷无尽的悔恨.
蜷缩在地上,身体因剧烈的痛苦而颤抖,泪水混合着嘴角的血迹,肆意流淌.
这封信,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他余生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与罪证.
从今往后,每一个字,都将是他心头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日夜提醒着他,他失去了什么,又亲手摧毁了什么.
东海之畔,怒涛汹涌.
李相夷拖着残破的身躯回到这片吞噬了一切的海岸,咸涩的海风裹挟着血腥气,浪涛声里仿佛还回荡着四顾门的哀嚎,还有……韩府门前那刺目的白幡.
望着墨色海面,那双曾盛满星辰的眼眸如今只剩死寂,胸口剧痛翻涌,终是力竭倒地,任由冰冷的海水漫过衣角.
不知过了多久,模糊视线里出现一双僧鞋,无了和尚俯身探查,轻叹一声将人扶起.
禅房内,药香与檀香交织,李相夷睁开眼,视线从模糊到清晰,最终落在旁边的无了和尚身上,轻扯嘴角,喉间溢出一声叹息.
李相夷“和尚,你又用这梵术把我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
无了和尚将佛珠搁在桌上.
无了和尚“老衲何德何能,是李门主命不该绝.”
拿起白布裹住药锅把手,褐色的药汁倾入陶碗.
无了和尚“李门主全身经脉寸断,碧茶之毒已侵肺腑,若非扬州慢护住心脉一丝生气,老衲也是回天乏术.”
将药碗递到李相夷手中,金针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药碗里晃动的倒影,渐渐化作韩采薇苍白的脸,李相夷指节发白,听见无了和尚继续道.
无了和尚“梵术虽能续接经脉,金针可引毒出脑,却挽不回这一身武功,如今只剩一成内力,容貌身形亦会日渐改变......”
无了和尚“故人相见也难识.”
无了和尚轻叹,李相夷药汁一饮而尽,苦涩从舌尖漫到心底.
#李相夷“李相夷已不是李相夷.”
放下陶碗,声音喑哑.
#李相夷“这可是命数?”
无了和尚“李门主伤在三经,当回四顾门召集天下名医,若不可为...”
无了和尚顿了顿.
无了和尚“不如去寻韩姑娘,韩家若愿可请残梦楼出山,或有一线生机,否则...恐年寿难永.”
#李相夷“残梦楼...”
李相夷眼底的光彻底寂灭,他配不上韩家的援手,更无颜面对那个因他活不过今日的姑娘.
#李相夷“我总以为能护住天下,便一定能护住她.”

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李相夷“原来我错了...李相夷,才是她命里最大的劫数.”
无了和尚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虽不知详情,却从这破碎的语气里听出了永别.
#李相夷“和尚,我还有多久?”
无了和尚“勉强...十年.”
李相夷望向窗外纷飞的花瓣,恰如喜堂上未及撒出的合卺花瓣.
#李相夷“你帮我讨回十年寿命,不亏.”
忽然起身.
#李相夷“但请和尚打个诳语,若有人问起,你从未见过李相夷.”
无了和尚“李门主!”
无了和尚急急拦在门前.
无了和尚“你年纪轻轻,何必......”
#李相夷“待我了却红尘罪孽,就去寻她.”
一颗融化的喜糖从怀中取出,糖纸窸窣作响.
#李相夷“下一世,我一定先找到你...把今生欠你的拜堂,补给你.”

无了和尚终于明白过来,那盏未点的合卺酒,终究成了穿肠毒药.
无了和尚“你该替她好好活着!碧茶之毒时时发作,若再入脑……”
#李相夷“成为疯子很好.”
李相夷打断他.
#李相夷“无知无觉地死,也无甚可惜.”
无了和尚“可今日是你们大婚之日!你若就此消失,江湖又要如何议论韩家?”
#李相夷“韩家……”
李相夷的声音碎在空气里.
#李相夷“她……怕是已经殉情而去了...”
目光掠过墙上禅语「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忽然想起四年前扬州城,瘟疫弥漫的宅院里,那个蹲在老婆婆身前喂粥的白衣少女,抬眸时眼底有莲花的清姿.
#李相夷“出淤泥而不染...”
轻声念着,忽然笑了.
#李相夷“和尚,你这禅语好得很,了悟了.”
木门吱呀开启,雾气漫进禅房,当他再回首时,眉眼已浸透十年风霜.
李莲花“李相夷已葬身东海.”
褪色的白衣消失在雾霭深处,余音散入空山.
李莲花“从此这世上,只有李莲花了.”

#李相夷“故人葬于东海,旧梦碎于喜堂……”
李莲花“这世间早无李相夷,只有种花的郎中李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