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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满堂宾客脸上的笑容僵住,贺喜声卡在喉咙里,化作一片倒抽冷气的嘶声,觥筹交错的喧嚣戛然而止,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衬得那报信弟子压抑的呜咽格外清晰.
“阿汝——!”韩炀昀目眦欲裂,一个箭步冲上前,颤抖着扶起女儿软倒的身子.
那抹刺目的鲜红灼烧着他的眼睛,宽厚的手掌徒劳地想去擦拭她唇边溢出的血迹,迅速染红了他的指尖和袖口.
“郎中!快传郎中!!”
猛地抬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嘶哑,平日里沉稳持重的家主风度荡然无存.
韩宴如也扑跪在妹妹身边,看着那张苍白如纸、气息微弱的容颜,眼泪瞬间涌了出来,紧紧握住韩采薇冰凉的手,迭声唤着.
韩宴如“阿汝!阿汝你醒醒!别吓姐姐!”
喜堂内顿时乱作一团。宾客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有人试图上前帮忙,有人低声议论,更多的则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
好好的喜事,转眼间竟成了这般光景!
声音低沉而充满耐心,就在她的耳畔响起,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
机灵的管家早已白着脸,一面指挥仆从赶紧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一面强作镇定地开始疏散宾客:“诸位,诸位!今日韩家突发变故,招待不周,还请诸位先行回府……”
宾客们虽满心疑惑与震惊,但也知此地不宜久留,纷纷带着唏嘘与同情,悄然退去.
原本热闹非凡的韩府,顷刻间人去楼空,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瓜果点心,和那依旧刺眼地悬挂着的红绸喜幛,无声地嘲笑着这场未完成的婚礼.
几位嬷嬷和侍女七手八脚地将昏迷不醒的韩采薇小心翼翼地抬回她的闺房,身上那件价值连城的嫁衣已被鲜血浸染了大片,如同雪地里盛开的红梅,凄艳而绝望.
郎中被连拖带拽地请了来,诊脉之后,亦是连连摇头,面色沉重.
“十五小姐此乃急火攻心,悲恸过度,导致心脉受损,气血逆行之症……情况……甚是凶险啊.”
老郎中捻着胡须,语气沉重.
“十五小姐本就体质偏弱,此番打击犹如雪上加霜……能否熬过今晚,尚是未知之数……”
韩炀昀听着郎中的话,身形猛地一晃,若非管家及时扶住,几乎要栽倒在地,望着床榻上女儿毫无生气的脸,心如刀绞.
而那个带来了噩耗的四顾门弟子,仍跪在院中,无人理会,低着头,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抖,耳边回荡着门中兄弟惨死的景象和门主坠海的噩耗,以及眼前这因他一句话而彻底崩塌的喜庆与幸福.
白日的喧嚣与喜庆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悲凉.
红绸未撤,却再无人觉得喜庆,它们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悬挂在亭台楼阁间,诉说着一个刚刚开始便已戛然而止的悲剧.
韩采薇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停止,逃离了那令人心碎的喜堂,却陷入了更深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梦境之中.
而在那遥远的东海之畔,潮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一遍又一遍,仿佛在呜咽,又仿佛在呼唤,那吞噬了少年剑神和魔教尊主的茫茫大海,沉默着,保守着一个让整个江湖即将天翻地覆的秘密.
白日当空,韩府内外却再无半分喜气,反而被一种死寂的恐慌笼罩,韩家能动用的人脉关系都已动用,请来的郎中换了一拨又一拨,得到的却都是同样的摇头叹息,束手无策.
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了霁月城医术最为精湛、素有“妙手回春”之称的王郎中身上,然而,当王郎中从那弥漫着药味与绝望气息的闺房中走出时,脸上沉重的表情,已然宣告了最终的判决.
韩家众人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彻底粉碎,仆从们沉默而迅速地行动着,将府门内外、庭院廊下那一半刺目的红绸默默取下,换上了惨白的丧幡.
王郎中提着药箱,步履沉重地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韩炀昀却猛地冲上前,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袖袍,这位向来威严稳重的霁月城主,此刻眼圈通红,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全然的崩溃与哀求.
“王郎中!求您……求您再想想办法吧!我的阿汝……她一定还有救的!她还那么年轻……”
王郎中面露难色,看着眼前几乎失态的一城之主,无奈而悲悯地摇头.
“韩城主,非是老朽不尽力,实在是……十五小姐先天不足,底子太薄,多年来虽是金尊玉贵地温养着,终究是虚不受补.”
“此番急火攻心,悲恸入骨,直伤心脉本源……这,这已是药石无灵之症啊!纵是大罗金仙降临,恐怕也……回天乏术了……”
试图抽回袖子离开这令人心碎的场面.
“王郎中!”
继母卓文迢立刻上前,泪水涟涟,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真的求您了,再想想办法吧!无论什么珍奇药材,我韩家都愿意去寻!求您了!”
说着,竟真的要屈膝跪下,被王郎中手忙脚乱地赶紧扶住.
“夫人!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王郎中连连叹息,语气充满了无力.
“夫人,城主,若有一线生机,老朽岂会见死不救?实在是……无力回天了啊……”
韩文珏看着父母如此,再也忍不住,扯着王郎中的衣角.
“王郎中,我姐姐她才十七岁!今天……今天本该是她最开心的日子!她不能……不能就这样没了!求求你救救她!”
就在这悲声哀求、绝望弥漫之际,韩采薇的贴身丫鬟苏桃踉跄着从内院狂奔出来,脸色煞白,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老爷!夫人!少爷!不好了——小姐……小姐她怕是不行了!气息越来越弱了!”
此言一出,韩炀昀、卓文迢、韩文珏三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再也顾不得王郎中,疯了般转身就往府内冲去,身影仓皇而绝望.
而此刻,在韩府大门斜对面一处不起眼的阴影角落里,一道浑身湿透、布满伤痕、倚着墙壁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影,将方才门前发生的一切,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
正是本该“尸骨无存”的李相夷,强撑着从冰冷的海水中挣扎上岸,凭着最后一口气,带着满身的伤和对韩采薇疯狂的惦念,一路隐匿行踪,拼死赶回了霁月城.
他想确认她的安危,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知道她安好……
可他看到了什么?
他听到了什么?
韩伯父那崩溃的哀求,卓夫人那欲要下跪的绝望,文珏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苏桃那一声如同丧钟般的“小姐怕是不行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目光,缓缓移向韩府大门.
那里,一半是尚未撤尽的、刺目的红绸,在风中无力地飘荡,仿佛还在固执地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新郎.
另一半,是刚刚挂上的、冰冷的、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素白丧幡.
红与白,喜与丧,他终究,还是来晚了.
不,是他……亲手造成了这一切.
一口鲜血猛地涌上喉头,死死捂住嘴,却仍有殷红的血迹从指缝中渗出,身体的剧痛,远不及此刻心中那万箭穿心、撕心裂肺的悔恨与绝望.
韩炀昀、卓文迢与韩文珏三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回了韩采薇的闺房.
床榻之上,那个他们捧在手心里疼了十七年的女儿、姐姐,此刻面色灰败,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
她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眼帘,目光涣散地搜寻着,最终落在了父亲身上,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一只手,指尖微动.
“阿汝!”韩炀昀一个箭步扑到床边,一把握住女儿那冰凉得吓人的手,老泪纵横.
“阿汝,爹在这儿,爹在这儿!你撑住,一定会没事的!”
韩采薇的嘴唇翕动着,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醒与诀别的意味.
韩采薇“爹……女儿……女儿不孝……怕是不行了……”
目光缓缓移向泪流满面的继母和弟弟,眼中满是眷恋与不舍.
韩采薇“往后……愿爹爹、母亲、文珏……还有……韩家所有人……都要……平安顺遂……”
喘息了一下,用尽最后的力气,眼中泛起一丝微弱的光亮,那是她对家族最深的眷恋.
韩采薇“若有来生……阿汝……还愿托生韩家……报答……养育之恩……”
话音渐渐低落,眼神开始涣散,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恍惚间,仿佛看见床榻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两道模糊的身影,一黑一白,带着森然的寒气,正静静地、不容抗拒地向着她招手.
是来接她了吗?
也好……
她心中竟泛起一丝解脱般的平静,弥留之际,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和那道如火的身影.
唇瓣微动,用尽魂魄离去前最后的一丝气力,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房间里.
韩采薇“相夷……”
韩采薇“黄泉路上……慢些走……”
韩采薇“阿薇……这就来……陪你……”
语毕,那一直强撑着的眼睫,终于缓缓地、彻底地阖上,握住父亲的手,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决绝地松开了,垂落回锦被之上.
“阿汝——!”“姐姐——!”韩炀昀与韩文珏的悲呼声,与卓文迢压抑不住的痛哭声,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撕心裂肺.
而韩采薇的魂魄,只觉得周身一轻,仿佛挣脱了所有沉重的束缚,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围在床榻边痛哭的亲人,心中一阵刺痛,却身不由己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飘然而去.
穿过一片朦胧的、无边无际的迷雾,她来到了一条雾气氤氲、寂静无声的长河边.
许多影影绰绰、面色茫然的身影,正排着长长的队伍,步履蹒跚地向前移动,走向远处那座横跨在河上、看不真切的古老石桥.
这就是黄泉路吗?那桥……是奈何桥?
韩采薇心中并无多少惧意,只有一种近乎执念的焦急,不顾一切地在那些麻木、沉默的亡魂中穿梭,目光急切地搜寻着,探望着.
她在找.
找那一抹,无论在何处都应该最耀眼、最鲜明的红色,找那个,承诺要嫁给她、与她共度一生的少年.
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人群熙攘,却皆是灰暗,独独不见她那身披红衣的新郎官.
相夷……
你在哪里……
而现实之中,韩府之内,亲眼看着韩采薇的手无力垂落、气息全无的韩家众人,已然陷入了巨大的悲恸之中,那一声声绝望的呼唤,再也唤不回他们珍视的明珠.
红事,终究,彻底成了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