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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采薇就那样拥着锦被,怔怔地坐在床榻上,望着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一点点透出灰白,再到泛起鱼肚白,最后被初升的朝阳染上淡淡的金边.
一整夜,她脑海中反复浮现的都是那惊心动魄的梦境,和李相夷离去时那沉重决绝的背影,心口那股慌悸感,非但没有随着天色放亮而消散,反而愈发清晰.
韩宴如“阿汝,你该起床啦!”
十四姐韩宴如推门进来,本是带着笑意想来帮忙梳妆,却见韩采薇衣衫整齐地坐在床边,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脸色也有些苍白,不由得吓了一跳.
韩宴如“今日是你大婚的好日子,怎地这般愁容满面?可是太过紧张了?”
韩采薇见到韩宴如,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起身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难以抑制的焦急.
韩采薇“十四姐!我……我昨晚做了一个极不好的噩梦,心里实在不安得很,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去找襄暗主,让他帮忙打听一下相夷的消息?我担心他出事了!”
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眼神里充满了恳求与不安.
韩宴如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这个向来沉静从容的妹妹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心知她定是担忧至极,反手握住韩采薇冰凉的手,轻轻拍抚着,柔声安慰道.
韩宴如“傻丫头,定是你太过紧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李门主武功盖世,能出什么事?快别自己吓自己了.”
但见韩采薇依旧眉头紧锁,神色惶然,韩宴如叹了口气,妥协道.
韩宴如“好好好,你别急,姐姐这就派人去问问,让你安心.”
转头唤来自己的贴身丫鬟春荷,低声吩咐了几句,春荷会意,点了点头,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韩宴如“你看,已经派人去问了.”
韩宴如拉着韩采薇的手,将她按在梳妆台前坐下,拿起一旁的玉梳,为她梳理有些凌乱的长发,语气尽量轻松.
韩宴如“说不定啊,等你这边梳妆打扮好,凤冠霞帔一穿,那边消息就回来了,保准是虚惊一场,今日可是你盼了许久的大日子,新娘子一定要漂漂亮亮、开开心心的才行.”
铜镜中,映出韩采薇依旧苍白的脸和写满忧虑的眼眸,努力想对姐姐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分外勉强,知道姐姐是在安慰她,可心底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阴云般笼罩不散.
只能强迫自己坐直身子,任由姐姐和随后进来的侍女们为她敷粉、描眉、点唇,戴上繁复华丽的凤冠,穿上那件她曾无数次想象过、李相夷也曾赞不绝口的大红嫁衣.
镜中的新娘,明艳不可方物,如同精心描绘的工笔画,每一笔都极尽完美,然而,在那双本该洋溢着幸福光彩的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无法掩饰的、越来越浓重的不安与恐惧.
在等待着消息,等待着能让她安心拜堂的消息,等待着那个承诺她必定会来的新郎官.
吉时,在一分一秒的等待中,悄然临近.
韩府内外,红绸高挂,锣鼓喧天.
韩采薇在十四姐的巧手下,已然装扮妥当,凤冠沉重,嫁衣如火,衬得她肤白如雪,平日里清丽的面容此刻染上胭脂,美得惊心动魄,却带着一种易碎感.
红盖头缓缓落下,遮住了她的视线,也仿佛暂时隔绝了外界的不安.
“新娘子,该去喜堂等着了.”喜娘在一旁笑着催促.
盖头下,韩采薇却轻轻摇头,声音透过红绸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
韩采薇“十四姐,我想去府门口等.”
解释道.
韩采薇“这样……相夷的喜轿一到,他刚出来,第一眼就能看见我.”
记得他的叮嘱——“在韩府门口我可要第一个瞧见你的”韩宴如知她心意,也知她心底的不安,便没有阻拦,柔声道.
韩宴如“好,那十四姐陪你去等.”
于是,身着大红嫁衣的新娘,在姐妹的搀扶下,缓缓走到了韩府大门前,府门外早已围满了前来观礼、道贺的百姓,人声鼎沸,见到新娘子出来,欢呼声、祝福声更是此起彼伏.
“十五小姐和李门主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恭喜恭喜啊!”
“祝二位百年好合!”
父亲韩炀昀站在门口,满面红光,笑着向四方宾客拱手回礼,见到韩采薇出来,微微一愣,随即了然,走上前低声道.
“阿汝,心意到了就好,还是先去喜堂内等候吧,吉时将至,迎亲队伍一到,爹立刻让人唤你出来,定让相夷第一眼就见到你,可好?”
韩采薇隔着盖头,沉默了片刻,府外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水幕,心中的不安在周遭热烈的气氛对比下,反而更加清晰,但她知道父亲所言在理,新娘子一直站在门口确实于礼不合.

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在韩宴如的搀扶下,她转身,一步步走回那布置得喜庆辉煌的喜堂.
堂内宾客满座,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瓜果的甜香,安静地坐在预设的位置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却冰凉,无意识地绞紧了嫁衣的袖口.
时间在等待中,被无限拉长,每一声远处的锣鼓响动,都让她心头一跳,期待地“望”向门口,却又一次次落空.
与此同时,东海之上,却是另一番天地.
狂风怒号,巨浪滔天,三天三夜的激战,耗尽了两位绝顶高手的全部心力与内力,少师剑与刀碰撞出的火花,早已被冰冷的海水浇灭.
李相夷与笛飞声皆是强弩之末,身上伤痕累累,鲜血将周遭的海水染成淡淡的绯色.
最终,一道巨浪如山岳般压下,两人再也无力抗衡,几乎同时被卷入深不见底的怒涛之中.
坠海的那一刻,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全身,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肺腑如同被撕裂。咸涩的海水涌入鼻腔、口腔,带来窒息般的绝望.
意识模糊涣散之际,所有的刀光剑影、江湖恩怨、门派兴衰都急速远去,变得模糊不清.
最后顽强地浮现在他逐渐黑暗的视野里的,不是陪他征战四方的少师剑,不是他一手创立、寄予厚望的四顾门,也不是师兄惨死的面容……
是韩采薇.
是那个在扬州城瘟疫中蹲下身喂粥的白色身影.
是那个在桃花林里被他戴上花环时羞涩的笑靥.
是那个在书房灯下为他打理账目时专注的侧脸.
最终,定格在她身穿大红嫁衣,在满堂耀眼的红色里,盖头微晃,正满心欢喜地、期待着等待他前来迎娶的模样……
那么美,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
可他……
好像……
不能应约去娶她了.
无尽的黑暗,伴随着深入骨髓的遗憾与冰冷,彻底吞噬了他最后一丝意识.

吉时已到.
韩府喜堂内,礼官高昂的声音响起.
“吉时已到——迎新郎官——”
所有人的目光都热切地投向门口,韩采薇也在韩宴如的示意下,紧张地站起身,准备走向门口,去迎接她的新郎.
然而,门口出现的,却不是预想中的红衣少年和他的迎亲队伍.
一个浑身湿透、衣衫褴褛、带着满身海腥味与血腥气的四顾门弟子,连滚爬爬、面色惨白地冲了进来,在满堂宾客惊愕的目光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嘶喊道.
“门主……门主他……与笛飞声东海决战……双双……双双坠海……尸骨无存!”
“轰——!”如同惊雷在头顶炸响.
韩采薇猛地抬手,一把扯下了那象征喜庆与期盼的红盖头,凤冠珠翠剧烈摇晃,发出凌乱的脆响.
盖头的脸此刻却血色尽褪,惨白如纸,一双美眸瞪得极大,里面盛满了铺天盖地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近乎碎裂的难以置信.
不……不可能!
他明明答应过的……
他让她等他的……
下意识地想要否定这荒谬的消息,可目光所及,是那报信弟子浑身湿透、衣衫褴褛、遍布伤痕的狼狈模样,还有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海水腥气与……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这一切,都在残忍地佐证着那个她最不愿相信的事实.
瞬间,韩采薇只觉得天旋地转.
眼前,满堂刺目的红色喜幛、宾客们惊愕错愕的面容、父亲骤变的脸色、十四姐伸过来的手……所有的一切景象和声音,都如同浸入水中的画卷,开始扭曲、变形、模糊,继而迅速远去、消散.
周遭震耳欲聋的惊呼声、骚动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形的屏障,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她自己那擂鼓般、却又即将停止的心跳声,在空寂的脑海里咚咚作响.
胸口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轰然碎裂了,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殷红的鲜血,终是无法抑制地从她苍白的唇瓣间喷涌而出,如同一朵凄厉绝望的花,骤然绽放在她胸前那袭华美如火的红衣上.
那血色,红得刺目,红得惊心,比这满堂的喜庆、比她身上的嫁衣,更加浓烈,更加残忍,纤弱的身躯晃了晃,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如同风中残烛,骤然断绝.
在满院宾客惊恐的注视下,在父亲韩炀昀目眦欲裂的呼喊声中,在十四姐韩宴如仓皇伸出的手臂间.
韩采薇,这位今日本该最幸福的新娘,穿着一身被自己鲜血染就的嫁衣,眼前彻底一黑,如同折翼的蝶,软软地、无声地,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红绸依旧在飘,喜乐早已戛然而止.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喧嚣,和那倒在地上的、一抹被血色玷污的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