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桉雪不久前还对她千叮万嘱,毒发之际,不可有丝毫磕碰,可眼下,她已然浑身是伤。
那些伤口,或深或浅,像是狰狞的兽口,张牙舞爪地蚕食着她本就微弱的生机。
她浑身绵软如泥,止不住地瑟瑟发抖,近乎本能地紧紧依偎在顾峥怀里。
倘若蔺桉雪知晓她是这般丢了性命的,怕是会在她坟头狠狠骂上一通,还会责怪她把自己苦口婆心的叮嘱当成了耳旁风。
良久,她费力地抬起眼帘,微微张了张嘴,声音虚弱得仿若风中残喘的游丝:“江羡的腿……为何没事?”
“他逃了,我若贸然派人追拿,恐惹你心生恼怒,便就此作罢,你缘何突然问起此事?”
“他欠我一条命……”
她双唇轻颤,缓缓吐出了这几个字。
此刻,钻心蚀骨的剧痛如汹涌的暗流,自四肢百骸疯狂蔓延,几乎将她彻底吞噬,不留一丝余地。
她紧咬下唇,殷红的血顺着嘴角缓缓滑落,却浑然不觉。
“顾云舟……”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如此唤他的表字,那声音轻得如同风中的残絮,几不可闻。
“我在。”
顾峥猛地挥动马绳,缰绳勒紧马腹,受惊的骏马嘶鸣着奋蹄狂奔,他声音颤抖,几近哀求:“阿笙,坚持住,不要睡!”
“衿秋走了……”
祁婉的双眼愈发迷离,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既像是在对顾峥诉说,又仿若在同自己那即将消散的灵魂低语:“她以命相护……可我还是辜负了她……”
“不会辜负……”他喉间滚了滚,嗓音破碎而沙哑:“她以命相搏,你若此刻闭眼,才是真的负了她。”
风灌进领口,刮得她眼眶生疼,可她的意识,却不受控制地倒退回方才那惨烈的一幕。
箭雨如蝗,铺天盖地而来,衿秋毫不犹豫地飞身挡在她身前,那一支又一支利箭,毫不留情地穿透了衿秋那单薄的身躯……
直至最后,衿秋气息奄奄,却仍强撑着虚弱的嗓音,挤出那句“可我……觉得这么做……值得”,化作了她此生无法释怀的痛。
祁婉的睫毛颤了颤,唇角溢出半声呜咽:“顾峥……倘若……倘若你还有下一世……可不可以……换一个人喜欢……”
“好!好得很呐!”顾峥眼眶瞬间泛红,怒极反笑道:“你若今日舍了这性命,我明日我便纳他十个八个妾室入门,日日带到你坟前,扰得你不得清净!”
祁婉只是微微地笑了笑,似无奈,又似解脱,她轻声回应道:“那……你万不可食言啊……”
“你当真还不肯向我解释吗?”
她怔了怔:“什……什么?”
“为何此番,你的情形与上次大不相同?”顾峥声音颤抖,急切得近乎癫狂:“你究竟还要瞒我到几时?”
祁婉默然,缓缓阖上双眼,泪水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无声滑落。
“你不是祁婉吗?你不是信誓旦旦的向我承诺,定会好好活下去,与他们相见,你不是跟我说,你定会带祁云璟离开幽都,怎么?如今这些,你都要弃之不顾了吗?难道你就甘心这般放弃?”
“没有……“她声若游丝,像浸了水的纸,轻轻一捏就会碎,“我从未想过放弃……可我真的……好累好累了……”
她的意识在剧痛中渐渐模糊,眼前的一切也开始变得影影绰绰。
她甚至丝毫未察觉到江羡等人何时追了上来,也不知自己和顾峥究竟何时从马上跌落。
微弱的月光洒下,她隐隐约约瞧见顾峥神色慌乱,急切地自怀中掏出了一物。
心底无端涌起的直觉,告诉她,那正是炽丹。
只是,老侯爷已然故去多年,按理说,他无需再服用这东西,可为何还一直留存着?
然而,不等她细想,顾峥已然仰头吞下炽丹,反手抽出匕首,在左臂狠狠划出一道血口,而后将翻卷的伤口按上她苍白的唇畔。
腥甜的血珠混着丹火气息渗入唇缝,她只觉舌尖一腥,本已混沌的意识,此时竟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在鲜血的灼烫下,融出了一丝清明。
借着月光,她瞥见方才那匹驮着他们亡命奔逃的马,只是当下已颓然倒伏在几步开外的暗影之中。
几支羽箭没入马腹,暗红的血迹在苍白月色下泛着冷光。
“都给老子仔细搜!”炸雷般的呼喝突然从斜后方炸响,惊得枝头寒鸦扑棱棱振翅。
顾峥二话不说俯身将她捞上脊背,随即旋身窜入松林。
枝叶在他们身后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而那远处渐近的靴底碾叶声,也愈发清晰可闻,就像催命的鼓点,步步紧逼。
左侧追兵的脚步声近得能听见甲胄轻响,可顾峥却仿若未闻,目光始终直视前方。
“你的左眼……是不是视物不清?”祁婉伏在他肩头,指尖无意识触到他后颈绷紧的筋腱。
顾峥指尖扣进她膝弯的动作顿了一瞬,喉间溢出低哑的笑:“怎么会这么问?”
“方才你该能用余光扫到左侧三丈外树影里晃动的银鳞甲,可你握刀的手势……”她声音渐低,“是惯用右手的人应对右侧敌情的架势。”
风声掠过松针的沙沙声里,顾峥的喉结重重滚了滚。
夜风卷着松针掠过两人发梢,远处追兵的呼喝声又近了些。
顾峥忽然偏头,右眼里映着细碎月光,可那只妖异的红瞳却隐在阴影里,像淬了血的琥珀凝着未化的霜,辨不清神色。
他只是收紧环住她腰肢的手臂,将她往怀里按得更紧了些,却始终没再开口。
然而,掌心之下,即便隔着层层布料,那微微颤动的指尖,早已替他说了答案。
“是炽丹。”祁婉的声音微微发颤:“所以……你服用炽丹,用精血喂我……从一开始,就在算着做我的药鼎,是与不是?”
“是。”
顾峥回答得简洁而干脆,可这简单的一个字,却如同重锤,在这静谧且略显压抑的氛围里,重重地敲在了祁婉的心上。
“顾云舟,你费心费力做了这么多,倒不如移情别恋来的舒坦。”
“殿下可曾见过腊月梅树,移情于雪?”他的那只赤瞳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恰似揉碎的丹砂之火,炽热且赤诚,“自你当年救下我的那刻起,这副骨血便只认得‘祁婉’二字,再容不得半分风雪。”
祁婉喉间忽泛起涩意——那年她随手捡回的少年,原以为只是举手之劳,却不知,自那时起,少年便将她镌刻成生命中唯一的暖春。
哪怕,这一世,她起初是真的没打算去救他的。
祁婉微微低垂着头,久久沉吟不语,心间翻涌着说不出的滋味,像雪水浸了新摘的青梅,酸涩里竟还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甜。
“其实最初,我不过是一心想要找寻一个答案。”他微微一顿,声音轻柔得仿若松针飘落于雪地,细微却又字字清晰,“可后来,我渐渐有所悟,能看着你安然无恙地活着,于我而言,便胜过这世间一切答案。”
“可我宁可你做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
顾云舟闻言,唇角微微勾起,笑意如月光倾洒,温柔中又裹挟着几分戏谑调侃侃:“倘若我当真薄情至此,你怕是会在心底日夜咒骂我,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