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要你永远记住我

她喉间泛起苦意，像含了片未化的雪水。

　　倘若她没中毒，或许就应该如顾峥所说的那般，将他千刀万剐了，而非如今这般，只能默默地把那满心的酸涩强咽进肚里。

　　“我不知道，或许会吧……”

　　她整个人虚软地趴在他肩头，喉间腥甜翻涌，默了良久，缓缓道：“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顾峥身形微怔，喉结滚动两下，嗓音里浸着化不开的涩意：“像罂粟花，美得摄人心魄，叫人明知万劫不复，却还是忍不住飞蛾扑火。”

　　“……罂粟花？”

　　“其实许多事，我早已记不清了……”顾峥微微阖眼，似在逃避，又似在追忆，“我只记得，最后一次见你，你站在城墙上，你就那样望着我，脸上绽着笑，而后……就在我眼前，自刎了。”

　　“自刎……？”她的眼神微微一颤，脑海中一片混沌：“那……云璟呢？”

　　“死了。”

　　“虞沁呢？”

　　“虞氏谋逆，满门皆成了斩罪台的枯骨。”

　　她惨然一笑，轻声叹道：“那我还挺惨的……”

　　话语未落，她的意识也逐渐迷离，脑海中仅存的一丝清明，在这铺天盖地的寒冷剧痛中，被一寸寸碾作齑粉。

　　顾峥的那滴血，恰似寒夜孤灯，终究不过是为她勉强续住了一缕残息，若是一直这么下去，他怕是会为此，再也看不见这世间光影。

　　此刻，眩晕如浸透冰水的棉絮，塞满了她的耳道，眼前万物碎成两重晃动的虚影，就连顾峥的声音都变得缥缈重叠：“过去你总以为攥紧权柄便是自由，却不知真正的自由从不在刀尖上……”

　　她的视野开始泛黑，只知道顾峥在说话，可那些话语，却似隔着云山雾海，她极力捕捉，却终究听不真切。

　　须臾，最后一丝力气，也从指尖溜走时，她忽然想起那年春日，祁云璟站在檐下，掰下冰棱给她，冰渣子落在她手背上，凉得像是能冻住所有即将到来的离别。

　　“顾云舟……”

　　她听见自己最后唤了句他的字，意识便骤然脱缰，如断线的纸鸢，旋即坠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恍惚间，鎏金般的光晕自虚空中漫涌而来，将她卷入一场浸着龙脑香的绮梦。

　　抬眼便是九重宫阙的飞檐斗拱，串串水晶珠帘从鎏金雀替垂落，每一颗都凝着烛火碎影。

　　而那个自己身着一袭华美绝伦的翟衣，慵懒地半倚在美人席上，姿态优雅却又透着几分倦怠。

　　就在这时，檐角铜铃忽然叮咚轻响，一道玄色身影逆着鎏金烛火缓缓踏入殿门。

　　顾峥发间沾着春雪，油纸伞半开如鹤羽，阴影里抬眸时，眼底淬着寒星，“微臣见过殿下。”

　　“侯爷，你终究还是来了……”她指尖捻起玛瑙盘中的葡萄拨弄，丹蔻在果皮上掐出淡痕，“朝阳殿的龙椅向来只认血爪，若不是本宫那胞弟……”

　　她微微顿住，尾音轻颤似笑，“连御案上的朱砂笔都握不稳，我也不愿同那些人去抢这万里山河。”

　　“殿下想做什么？”

　　“侯爷素日替孤磨墨时，可曾见宣纸上的朱砂洇成血纹？”她忽而抬眼，“北蛮王庭的拓跋赤狄写密信，虞焕贪墨河工款——虞家这双手，该泡在沸水里褪层皮了。”

　　恰在此时，雪光穿过雕花窗棂，悄然倾洒，不偏不倚，碎落在她眼角，衬得她神色愈发冰寒肃杀。

　　“太医院新贡的寒蟾散，掺三厘便能让龙涎汤结霜，待陛下药碗空了，侯爷若捧着这些‘弑君铁证’叩开都察院大门……”她的尾音混着香灰簌簌落进铜炉，“虞老贼若敢扯旗清君侧，本宫便教他看见——什么叫‘清君侧者，皆成反贼’。”

　　“满朝紫袍熏着铜臭，本宫倒想瞧瞧——用虞家几十口血，能不能给金銮殿换几缕新香。”

　　她指尖葡萄骤然爆裂，暗红汁液溅上他鞋面，宛如案头朱砂笔的断句。

　　“至于侯爷——”她轻笑，缓缓走到了顾峥面前，指甲划过油纸，发出细微的“嘶啦”声。

　　“这伞面该换了，梅枝太素，哪及得上......”她笑意渐深，金步摇上的鸾鸟随着动作振翅欲飞，“未来柱国之臣冠上的金雀？”

　　“倘若……”顾峥眸光一转，缓缓抬眼，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透着几分漫不经心：“我不想要这些呢？”

　　她一怔，眸光骤然冷下来，殿外风卷着珠帘撞在廊柱上，发出碎玉般的脆响。

　　她的声音清冷而决绝，与殿外嘈杂的声响交织在了一起，“侯爷，你越界了。”

　　话音未落，案头烛火突然爆起灯花。

　　光影交错间，满室金箔纹饰都成了流动的暗纹。

　　画面骤然撕裂——残阳将城楼浇成琥珀色的血池。

　　她看见自己缓缓走上了城楼，一袭红衣猎猎翻飞，长剑拖在身后，青铜剑鞘刮过青砖的"刺啦"声惊破鸦群。

　　每一步都在暮色里踩出暗红的涟漪。

　　而城楼下，顾峥的玄甲染着未干的硝烟，万千铁骑肃立如黑海凝固，唯有他指尖紧攥的缰绳在风中轻颤。

　　他鸦青长发被风扬起，眼底映着城楼上那抹灼目的红，像冰原上燃起的一簇野火。

　　风卷着他的声音送来，混着硝烟与铁锈味："跟我走。"

　　她垂眸轻笑，“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话落，她突然扬起剑，贴上颈侧。

　　余光里，她看见顾峥骤然飞身下马，眼底的惊痛如野火燎原，火星四溅里尽是她从未见过的慌乱。

　　剑刃压进皮肤，血珠坠地的刹那间，她对着他无声开合唇齿，"我要你——永远记住我。"

　　每一个字都在风里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都映着他此刻红得滴血的眼眶。

　　剑光闪过的瞬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他的嘶喊，在天地间撞出绵长的回响。

　　血色漫过视线时，最后看见的是他踉跄着扑来的身影，玄甲上的图腾被夕阳撕成两半，一半浸在她的血泊里，一半溶进他眼底即将漫出的泪……

　　＊

　　她在这无尽的血色与嘶喊中缓缓睁眼，入目是熟悉却又有些模糊的床帐。

　　她有些茫然，呆呆地扫了眼四周，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柳庄。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再回到这里。

　　方才的一切，真实得仿若身临其境，却原来，只是一场梦。

　　窗外透进的微光，斑驳地洒落在床榻边，她微微转动眼眸，瞧见床边坐着的顾峥。

　　他身着一袭玄色常服，身姿笔挺却掩不住疲惫。

　　头微微低垂，似是陷入了沉睡，几缕发丝垂落，更添几分慵懒与憔悴。

　　那玄色的衣袍，在微光下泛着深沉的色泽，与屋内的静谧交织在一起。

　　她下意识地轻轻动了一下，动作极缓极轻，发出的声响几不可闻。

　　然而，顾峥像是被惊到，猛然抬头，四目相对，她在他眼中清晰地捕捉到了无尽的复杂情绪，有担忧、有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