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的雪下了整整三日,檐角冰棱垂得三尺长,砸在青石板上碎成星子,溅起的雪沫子沾在祁婉的狐裘下摆,冻成细碎的霜花。
她勒住缰绳时,黑马的长嘶惊飞了枝头寒鸦,远处黑风口的方向,隐约传来兵刃相接的脆响,像冰面开裂的声音,顺着风钻进耳朵里。
“殿下,再往前便是黑风口谷口了,侯爷的人……怕是已经跟私兵交上手了。”
齐毅勒马停在她身侧,甲胄上的雪粒簌簌往下掉,“江羡的双亲我们查过了,半月前就被人接去了幽都,燕平老宅空无一人——这分明是他设下的局,故意引我们来这儿。”
祁婉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掀开狐裘领口,露出那支云纹凤雕金簪。
簪尖在晨光下泛着冷光,是当年沈懈为楼云凤熔铸的定情物,此刻贴着她的脖颈,烫得人发慌。
她忽然想起柳姨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话:“笙笙,这世间太过凉薄,才会误将鲜花拉入泥潭……”
可她偏要做那株从泥潭里钻出来的花,哪怕根须上沾着血污,也要朝着光生长。
黑风口的厮杀已持续了三日三夜。
玄色甲胄上凝着的血渍早已冻成紫黑色,顾峥挥剑劈开迎面而来的刀光,剑锋划过敌兵咽喉时,溅起的血珠落在积雪上,瞬间便被寒风裹成细小的冰粒。楼家兵马虽精锐,却架不住对方源源不断的援军——江羡显然早有准备,黑风口两侧的山谷里藏满了私兵,每一次冲锋都像在填无底的深渊。
“将军!西侧防线快撑不住了!”副将浑身是伤,踉跄着奔来,甲胄上的裂痕还在渗血,“江羡亲自带人冲阵了!他手里拿着您当年落在燕平的那柄银枪,好多兄弟都被他勾起旧情,下不去手!”
顾峥眸色一沉,抬手抹去颊边溅到的血污,指腹触到伤口时,传来一阵刺痛。
他抬头望向阵前,那抹银甲在风雪中格外刺眼——江羡手持银枪,枪尖还挂着半片破碎的军旗,脸上带着近乎癫狂的笑意,所到之处,楼家兵卒纷纷迟疑,竟真有人因那柄枪而放缓了动作。
“糊涂!”顾峥厉声喝止,翻身上马,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传我命令,中路收缩防线,用盾牌阵阻敌;左翼绕后袭扰粮道,务必截断他们的补给;中路……我亲自去会他。”
话音未落,他已策马冲出,长剑如一道闪电,直取江羡。
江羡见状,长枪一挑,堪堪挡住剑锋,金属碰撞的锐响震得人耳鼓发麻,枪身上刻着的“顾”字在风雪中一闪而过——那是当年顾峥在燕平镇教江羡枪法时,亲手刻下的,如今却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刃。
“顾峥!你霸占笙笙这么久,也该还给我了!”江羡嘶吼着,长枪如毒蛇吐信,招招直逼顾峥要害,眼底猩红一片,“当年若不是你在淮水河畔故意接近她,我早就能护着她!你以为她救你是巧合?那是我故意引她去的!可你倒好,转头就把柳庄的位置卖给了官兵!”
顾峥剑锋一顿,心中猛地一震——他从未想过,当年柳庄被血洗,竟还有这层隐情。
可他很快回过神,长剑再次劈出,力道比之前更狠:“你颠倒黑白!我若想卖,何必将楼家信物藏在桃树下?江羡,你从来爱的都不是她,是你自己的执念!你只看到她如今的荣华,却忘了她在冷宫受的十二寒霜泪之苦,忘了她为护燕平百姓所做的一切!”
两人缠斗间,私兵与楼家兵马再次混战。
顾峥虽占上风,却始终避开江羡要害——他念着燕平镇的旧情,念着祁婉曾对江羡的那点故人之谊。
可江羡却招招致命,长枪扫过顾峥小腹时,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浸透了玄色甲胄,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顾峥闷哼一声,反手一剑架开长枪,却因失血过多,手臂微微发颤。
江羡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得意,他突然调转枪头,不再攻击顾峥,而是策马冲向后方的楼家粮草营——那里堆放着楼家兵马仅存的三日口粮,若是被烧,后果不堪设想。
“拦住他!”顾峥嘶吼着,不顾伤口剧痛,策马追去。
可江羡马术精湛,又熟悉地形,很快便冲到粮草营前,抬手将火把扔向堆积如山的干草堆。
就在干草即将燃起的刹那,远处突然传来震天的号角声——不是黑风口的方向,是山谷外!
顾峥瞳孔微缩,偏头望去,就见漫天风雪中,一面绣着“南安王”的旗帜冲破雾霭,紧接着,大队骑兵如潮水般涌来,为首之人一身殷红狐裘,正是祁婉!她身后跟着沈懈率领的渝州兵马,还有蔺桉雪带来的浮香阁暗卫,人马浩浩荡荡,瞬间便将黑风口的私兵包围。
“南安王援军已至!江羡私兵谋反,降者免死!”祁婉勒马停在阵前,手中高举楼家私印,印纹在风雪中清晰可见,“楼家儿郎听着,我是熙和长公主祁婉,今日我带援军而来,定要护你们平安!”
江羡动作一滞,火把从手中滑落,掉在雪地里瞬间熄灭。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祁婉,银甲上的血珠滴落在雪地上,晕开一小片红:“笙笙!你怎么会帮他?你明明该站在我这边!我为你准备了燕平的粮、黑风口的兵,我要帮你掀了虞家的天,让你做这大邺最尊贵的人!”
“做最尊贵的人,就要踩着百姓的尸骨吗?”祁婉策马上前,目光冷得像冰,“江羡,你还记得柳叔柳姨吗?他们临终前还在念着你爹娘的安危,可你呢?你拿着燕平百姓的口粮养私兵,拿着他们的性命赌你的执念!你早不是燕平镇那个会爬墙给我送桃花酥的少年了,你现在只是个被仇恨蒙蔽双眼的疯子!”
话音未落,她抬手一挥,南安王的兵马瞬间冲入阵中,与楼家兵卒夹击私兵。沈懈率领的渝州兵马更是勇猛,长枪如林,很快便撕开了私兵的防线。
局势瞬间逆转,私兵本就因连日厮杀疲惫不堪,此刻见援军到来,军心大乱,纷纷弃械投降。
江羡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银甲上的血渍越来越多,他突然疯了般冲向祁婉,长枪直指她心口:“既然你不选我,那我们就一起死!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顾峥见状,不顾伤口剧痛,策马挡在祁婉身前,长剑狠狠刺入江羡肩头。
江羡惨叫一声,长枪落地,他踉跄着后退,最终跪倒在雪地里,银甲重重砸在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血污与不甘,泪水混合着血渍滑落:“为什么……我只是想护着你……我到底哪里错了……”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虞明烛身着官袍,手持明黄圣旨,在一队禁军的护送下奔来。
他脸色苍白,显然是一路急赶,官袍上还沾着风尘:“陛下有旨,江羡私囤兵马,谋反作乱,罪大恶极,但念其未伤及皇室宗亲,免去死罪,贬为庶民,终身圈禁燕平镇,由其父母严加管教;虞家一党(除虞明烛外)勾结外戚,贪赃枉法,谋害忠良,即日起抄家问罪,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贬为奴籍;楼家兵马护国有功,赏黄金千两,顾峥晋封为镇国大将军,统领天下兵马;熙和长公主祁婉,协平叛乱有功,特赐封地燕平,可世袭罔替……”
圣旨念罢,禁军上前,将江羡死死按住。
江羡没有反抗,只是望着燕平的方向,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渐渐熄灭,最终被押着离去,只留下一串沉重的铁链拖地声,在风雪中渐渐远去。
祁婉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燕平镇的桃花再开时,那个爬墙的少年,终究是回不来了。
三日后,幽都皇宫。
金銮殿上,祁云璟坐在龙椅上,脸色平静却带着一丝释然。
他看着下方的祁婉、顾峥与南安王祁青枫,缓缓开口:“朕登基多年,虽有阿姐与诸位辅佐,却始终未能平定朝局,百姓仍受战乱之苦。当年朕年幼,被太后操控,做了许多错事,如今想来,实在有愧于天下。南安王叔心怀天下,深得民心,这皇位,朕今日便禅让于你,只盼你能护大邺百姓安康,还天下一个太平。”
殿内百官哗然,却无人反驳——这些年,南安王在漉州练兵赈灾,修复河渠,减免赋税,早已赢得天下人的敬重;而祁云璟虽无大错,却终究缺乏掌控朝局的魄力,如今主动禅让,反倒让众人松了口气。
祁青枫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沉稳有力:“臣谢陛下信任,定当殚精竭虑,护大邺百姓安康,若有负陛下所托,愿受天打雷劈。”
禅位大典过后,祁云璟卸下龙袍,只着一身月白常服,走到祁婉身边,轻声道:“阿姐,往后我不用再做傀儡了,也能去燕平镇看看柳叔柳姨的坟茔,去渝州看看沈将军,去漉州找蔺桉雪玩了。”
祁婉眼眶微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好,阿姐陪你去。等忙完这阵子,我们就去燕平镇,柳姨种的桃树应该又结果了,我们去摘桃子吃。”
退朝后,御花园的桃花开得正盛,花瓣随风落在顾峥与祁婉肩头。
顾峥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支盛放着淡金色药汁的玉瓶,旁边还放着几片翠绿的暖雪草——这是他从北狄极寒之地寻来的暖雪草,与裴煜用炽丹研制的解药搭配,正是解十二寒霜泪的良方。
“裴煜说,这药需分七日服用,每日辰时服一次,服下后会有些发热,那是药效在驱散体内寒气。七日之后,你就能像常人一样感知冷暖,再也不会畏寒了。”顾峥小心翼翼地倒出药汁,递到祁婉唇边,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笙笙,让你受苦了。当年在淮水河畔,我就该告诉你我的身份,不该让你受这么多委屈。”
祁婉仰头喝下药汁,暖意从心口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深入骨髓的寒意,终于在这一刻渐渐消散。
她看着顾峥,嘴角扬起一抹浅笑:“不苦,因为我知道,你总会找到解药的。当年在浮香阁,在沈府,在昌黎,你都一直在护着我,我都知道。”
顾峥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我们去燕平镇看看柳叔柳姨,给他们磕个头,告诉他们我们都好好的;去渝州找沈将军,谢谢他这些年的守护;去漉州看蔺桉雪,让她教我们骑马;去浮香阁看看容绣,尝尝她新酿的桃花酒。往后的日子,我们一起过,再也不分开。”
春风拂过,桃花漫天飞舞。远处,祁云璟正与裴煜说着什么,裴煜手里拿着一个药盒,想来是在给祁云璟调理身体;虞明烛因揭发虞家有功,被封为御史中丞,正忙着整顿朝堂风气,清查贪官污吏;江羡在燕平镇的圈禁之地,每日跟着父母种地、晒粮,偶尔会望着祁婉曾经住过的院子,眼底再无疯狂,只剩平静——或许,这才是他该有的生活。
数月后,祁婉与顾峥的大婚在幽都举行。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百姓沿街欢呼,家家户户挂起红灯笼,比过年还要热闹。
祁婉穿着大红嫁衣,坐在花轿中,头上盖着红盖头,却忍不住掀开轿帘一角,看见顾峥骑着白马,身着大红喜服,正含笑望着她——这一次,没有算计,没有阴谋,只有满心的欢喜与安稳。
花轿行至柳庄方向时,祁婉让轿夫停下。
她走下花轿,摘下红盖头,望着那棵枝繁叶茂的桃树——这是当年柳叔栽下的“桃大壮”,如今已开花结果,枝头上挂满了粉嫩的桃子。她伸手摘下一颗桃子,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在口中散开,一如当年柳姨做的桃花酥。
顾峥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尖相扣:“在想什么?”
“在想柳叔柳姨,想燕平的日子。”祁婉笑着抬眸,眼中满是星光,“顾峥,往后我们每年都来柳庄小住吧,看看桃树,听听燕平的故事,再给柳叔柳姨上柱香,告诉他们我们过得很好。”
“好。”顾峥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吻,吻上带着桃花的香气,“往后余生,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你想护这天下百姓,我便陪你守着这大邺;你想做个闲散公主,我便陪你归隐田园。只要有你在,哪里都是家。”
花轿继续前行,朝着皇宫的方向,也朝着充满希望的未来。
春风渡过人潮,渡过高耸的宫墙,最终渡向相握的双手——这一世,祁婉不再是孤身一人,她有顾峥相伴,有百姓拥护,有安稳的家国。
那些过往的伤痛,那些辗转的轮回,都化作了成长的勋章,在春风中,续写着岁岁无忧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