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日子,今日便是离钦天监择定的宫中祈福大祭,齐毅那边,想来也该动身返程了。
她策马奔回州府,连夜风也收敛了几分凶性,悄然退避着马蹄扬起的尘烟。
马蹄踏过州府门前的青石板,笃笃声响在空夜里荡开,惊得檐角冰棱坠下一小块,啪地砸在积着薄雪的台阶缝里。
守夜的护卫见是她,忙不迭上前牵缰绳,灯笼在他们手里晃了晃,照亮她鬓边沾着的霜气。
她踩着石阶往里走,廊下的灯笼被风推得轻轻摇晃,光影在青砖上明明灭灭。
“备间净房。”她头也未抬,只淡淡吩咐。
婢女早候着了,忙躬身引路:“殿下跟我来。”
她随婢女走向那间偏房,推门的瞬间,淡淡的熏香漫了过来,她解下狐裘,递到侍女手里。
“殿下,天寒夜深,要不要奴婢去炖碗姜汤暖暖身子?”侍女捧着狐裘,低声问道。
“不用。”
她淡淡应着,抬手揉了揉发沉的眉心,眼角余光却扫过案几。
几张信纸摊在那里,边角被穿窗的风掀得微微卷着。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走到案前,指尖拈起狼毫,“去取飞鸽来,再备张素笺。”
侍女虽疑惑深夜传信,却还是应声去了。
片刻后,白瓷笔洗里添了新墨,素笺铺展在案上,带着宣纸特有的微糙纹理。
她蘸了墨,笔尖悬在纸上稍顿,思索了须臾,落下字迹:“我在昌黎州府静候,望速归。”
末了,细细钤上落款:“祁婉。”
字迹写得利落干脆,字句虽简,却将要点说得明明白白,她将信纸仔细叠成小方,递给捧着鸽笼进来的侍女:“用最快的那只,送出去。”
侍女接过,打开笼门,一只灰羽信鸽扑棱棱落在她手臂上,小巧的足上系着细铜环。
待信纸系牢,侍女走到窗边,抬手一扬,信鸽振翅冲入渐亮的天色里,转眼便成了个小黑点,往东南方向飞去。
祁婉站在窗前,望着那点黑影消失在云层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
黑风口的事牵连太大,她需要齐毅带些幽都的消息来。
风从窗缝里溜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映得她眼底的光也轻轻动着。
等吧,等齐毅,也等顾峥那边的动静。
横竖今夜是睡不安稳了。
翌日,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砖上洇开几片细碎的光斑。
祁婉伏案小憩未久,睁眼时案头烛火已弱得只剩一点火星,案上的素笺被晨风吹得轻轻颤动。
她对着铜镜绾发,昨夜未眠的倦意沉在眼底,被她用黛色轻轻压了压,倒衬得眉眼添了几分清峭。
正将最后一缕青丝绕上玉簪时,廊下忽传“哐当”一声脆响,是青瓷茶盏砸在青砖上的动静,紧接着是侍女压低的惊呼。
她抬手按住半绾的发髻,神色一凛,冷声问:“何事喧哗?”
几乎与此同时,身后已响起齐毅的声音。
“属下齐毅,参见殿下。”
他垂手躬身时,袍角扫过青砖,带起极轻的窸窣声。
祁婉从镜中抬眼,才见齐毅不知何时立在紫檀木屏风后。
“殿下交代的事,属下已办妥。”他直起身时,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分赶路的喘息,“虞明烛那边遣人递了话,称不日定当登门拜访。”
她微微颔首,将玉簪稳稳插进发髻后,神色一正,目光转向齐毅,问道:“宫中可有异动?”
齐毅眉头微蹙,似在回想:“宫中的祈福大祭按例举行,百官都到了,只是……并未见着江指挥使的身影。”
他稍作停顿,又补充说道:“您也知晓,依照惯例,像这般关乎国之命脉、国运昌盛的重大祭祀,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职责所在,绝无缺席的道理。”
听到这话,祁婉微微一顿,下意识地轻念出声:“……江羡?”
齐毅低低“嗯”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后来我特意打听了,他几个月前不知犯了什么事,已经被革了官职,如今正圈禁在府里呢。”
“你可有去他府上探查一番?”祁婉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向齐毅。
“未曾,”齐毅垂眸,语气带了点愧色,“当时想着昌黎这边事急,拿到消息便立刻动身回了,没来得及细查。”
……几个月前被革了官职。
祁婉望着镜中自己微凝的眉眼,忽然记起不久前江羡让人从昌黎运来的那批粮食。
柳姨他们当时分了些送去给江羡留在燕平的双亲,原只当江羡是故人照拂,并未深想。
然而此刻静下心细细琢磨,诸多线索竟好似能串联起来。
若江羡真的被圈禁,以他那时的处境,又哪来的能力调动如此多的粮食?更何况,为何偏偏在粮食短缺之时,将粮食送到她的眼皮子底下?
或许,黑风口那位,很可能就是江羡——粮食既都卖到了黑风口,他才会像是早有预料般,先运了小部分给柳姨他们。
若他当真就是黑风口那位,这般举动,分明是在引着他们一步步踏入陷阱。
只是顾峥,偏要一头栽进去。
祁婉指尖在窗棂上顿了顿,寒意顺着木纹浸进骨缝里。顾峥那货的性子她清楚,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此刻怕是已带着人往黑风口闯了。
“齐毅,”她转过身,眼底倦意被一层冷光压了下去,“城门外可有动静?”
“回殿下,没有动静,”
祁婉“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她起身取过搭在椅背上的狐裘,反手披在肩头,“即刻备两匹快马,你随我去燕平。”
齐毅闻言一怔,下意识往前半步,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殿下,此刻动身,是否要知会侯爷一声?”
“不需要,黑风口的事,顾峥既已一头扎进去,若是知会一声,怕是只会把自己也缠进乱局。”祁婉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但江羡在燕平的双亲,或许是解开这团乱麻的关键。”
她想起柳姨说过,江羡的父母是老实本分的农户,一辈子没离开过燕平。
若江羡当真被圈禁,又怎会有精力照拂远在燕平的双亲?那批粮食,与其说是“故人照拂”,不如说是刻意留下的引子——引着柳姨他们,引着顾峥,最终引到她这里。
齐毅沉声应下,转身刚要迈步,却被祁婉骤然唤住。
“等等。”她快步上前,将那张叠成小方的信纸塞进了他手中,语气里带了几分审慎,“备只信鸽,让廊下那个丫头盯着,一炷香后再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