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烛火被穿堂风卷得猛地一矮,焰心几欲熄灭,又在风隙里挣扎着亮起来。
“真正发难……”她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落在许文蜷缩的身影上,那人早已吓得失了声,只余下牙齿打颤的咯咯轻响。
黑风口地势险要,历来是三不管的地界,藏些粮草私兵再合适不过。
她忽然忆起顾峥方才离去时的眼神,连同那些话,只怕是要拿张谦、李福开刀了。
“许大人,”祁婉收回飘远的思绪,目光落回他身上,“黑风口的私兵,你可知是谁在操练?”
许文抖得像筛糠,喉间嗬嗬作响:“不、不知道……只隐隐偷听到他们提过一句‘将军’……具体是谁,真的不知啊……”
“将军?”祁婉眉梢微挑,语气里添了几分探究,“朝中将领里,敢与盐铁司、地方官员勾连如此之深,还私囤粮草兵器的,会有谁?”
祁婉回头,冷冷瞥了他一眼。许文狼狈地缩在一旁,再不敢作声。
眼下,纠缠这些已是次要,最要紧的,是找回顾峥,因为她想知道,顾峥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将狐裘裹紧肩头,殷红色狐裘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寒风,吹得烛火猛地晃了晃。
“看好他。”
守在外头的护卫应声而入,拖拽许文的声响混着风雪,渐渐远去。
“来人。”她扬声唤道。
一个黑衣影卫无声无息出现在阶下,低眉躬身:“殿下。”
祁婉抬眸,“备马。”
影卫微怔,迟疑着开口:“侯爷吩咐过,不让您……”
“备马,”她打断对方,声音里已带了几分冷硬,“别让我说第二遍。”
影卫迟疑片刻,终究领命而去。
顾峥总当她是需护在羽翼下的雀鸟,却忘了,她从泥沼里爬出来时,早就长了利爪。
马蹄踏碎了廊下的残月光,祁婉一袭红衣翻身上马,风卷着她的衣袂向后掠去,像一面不肯低垂的旗。
“驾!”她猛地扬鞭,蹄声愈发急促。
城外的风比城内更烈,卷着沙砾打在她的狐裘上,猎猎作响。
她勒住缰绳时,坐骑的长嘶惊飞了树梢栖息的夜鸟,也惊动了不远处那队整装待发的人马。
顾峥正站在最前,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悬着的佩剑。
他身侧的副将正低声禀报着什么,见她策马闯来,两人同时转头,副将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顾峥却只是微眯了眼,挥手让副将退下。
“不是让你好生养伤?怎么跑来了。”
他快步上前,稳稳接住翻身下马的祁婉,掌心触到她微凉的指尖时,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你要派人去黑风口?”她的声音带着未散的风尘气。
顾峥微怔,随即颔首:“你都知道了?”
“想不知道都难,”祁婉抬眼望他,“他们有多少人马?”
顾峥避开她的目光,声线沉了沉:“不足一千。”
“你想骗谁呢?”祁婉打断他,语气陡然冷了几分,“不间断的粮草供给,加上张谦、李福这两个人的参与,光凭这些就足以证明,绝非不足一千。更何况,若刘雍手里只有这点底气,他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去造反?”
“你说的没错,”顾峥喉结滚了滚,沉默片刻,终是松了口,“我已向南安王递了加急密函,不日便要招抚这拨人归顺。”
“若他们不归顺呢?”
“那便——杀了。”他说这两个字时,声线冷得像淬了冰,听不出半分波澜。
祁婉猛地攥紧了袖角,声音里添了几分急切:“你可知那些人马是谁在操练?你又怎么敢笃定,这般贸然动手不会引火烧身?”
顾峥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沉默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低声道:“明日一早,我派人送你去漉州。”
“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祁婉上前一步,逼视着他,“让我知晓此事的是你,如今处处瞒着我的也是你。”
“因为没人比我更清楚你的性子。”顾峥抬眼望她,眸色沉沉,“我若杀了许文,你只会更好奇,更要追根究底。与其如此,倒不如让他亲口告诉你。”
“有什么事不能同我说?”
祁婉又逼近半步,仰头望他,额角的碎发被夜风吹得轻颤。
顾峥忽然低笑一声,眼底却没半分暖意:“殿下,你可知他们的粮草,究竟是从何处来的?”
“燕平的赈灾粮。”祁婉答得干脆。
“不够,”顾峥摇了摇头,声音沉得像压着铅,“不止燕平,还有昌黎,还有更多你不知道的州县……这是个毒瘤,若劝降不成,便只能连根剜去。”
祁婉心头一紧,带着几分焦灼:“此番若是开战,不正好遂了朝廷那些人的心意?这便给了他们名正言顺缉拿你的理由,岂非得不偿失?”
“到时候我担着。”顾峥忽然转身,伸手按住她的肩,掌心滚烫,“你去漉州,等我消息。”
祁婉猛地后退一步,反手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自己踉跄了一下。
夜风卷着她的发丝,乱乱地贴在脸颊上,火把的光映着她的脸,半边浸在暖黄里,另半边沉在暗影里,连带着眼底翻涌的情绪都模糊不清,只余一点星火在瞳仁里明明灭灭。
“担着?”她笑了一声,笑声里全是刺,尾音都在发颤,“顾峥,你以为一句‘担着’就能抹平所有隐患么?”
“你明知道朝廷盯着你,明知道那些人背后牵扯着什么,却偏要瞒着我!你让我去漉州等消息?等什么消息?等你被冠上‘通敌’的罪名押回京,还是等黑风口的血溅到我眼前?”
风忽然刮得更紧,吹得她鬓边的碎发乱飞,也吹得她声音里的怒意泄了些,添了点不易察觉的涩:“你总说了解我,可你根本不懂——我要的从不是你一个人硬扛,是你信我,信我能站在你身边,跟你一起担着!”
顾峥的手僵在半空,没再说话,眼底的光在跳动的火把下明明灭灭,被夜风揉碎的星火。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而近,猝然踏碎了营前凝滞的寂静。
亲卫自暗影里疾步而出,怀里捧着个乌木锦盒,“将军,南安王的回信到了。”
顾峥接过锦盒时,指节在冰凉的盒面上磕出轻响,那声脆响在夜色里荡,格外清晰。
祁婉抬眼睃了他一眼,眸光里还凝着未散的愠怒,却没再吐出一个字。
只是抬手从袖中摸出了那块楼家私印,印面螭虎纹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她将私印塞进他掌心,旋即转身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得没留半分余地。
黑马长嘶一声,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她勒紧缰绳,侧过脸看他,声音裹在风里,“我要你活着回来,亲口跟我解释,否则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话音落时,她靴底在马腹上重重一磕,缰绳一扬,黑马载着她冲破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