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廊外更漏滴响,顾峥喉间溢出的字句,比檐角垂落的冰棱更凉,却又好似比掌心的温度更烫。
“可是我等不到你……”
祁婉垂下眼眸,眼眶泛起红意:“柳叔柳姨走了……”
“他们又一次死在了我眼前,你说……”她声音发哑,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刀刃,割在自己心上,“我是不是……很没用?”
话音未落,顾峥霍然起身,几步跨到她身前,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她发间沾染的梅香混着雪粒寒气,在他衣褶间洇开冷香。
"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替你担着,不要再以身犯险了,好不好?”
"顾峥,"她的脸埋在他覆着雪霜的肩窝,鼻尖蹭过冰凉的锦缎纹路,字句却烫得惊人:"虞家欠下的血债,我要他们,拿命来还。"
顾峥垂眸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她腕间冰凉的肌肤,“祁青枫已经收编福安、渠南两地,民心皆是向着我们的,待到来年此时,便可挥师直取幽都,届时一切如你所愿。”
"虞家树大根深,"她忽然挣开他的怀抱,从广袖中取出个靛蓝锦缎的锦囊,"这是苏容准备运去燕平的'赈灾粮',昌黎守将归云将军徐君尚不知晓其中猫腻,你将这包秕谷交给他,"
她将锦囊塞进顾峥掌心:"徐将军于我们而言百利而无害,恰似棋盘上暗藏的奇兵。我已将苏容私藏的秕谷付之一炬,闹出这般大的动静,该来的、不该来的人想必都已闻风而动了。”
顾峥神色柔和,动作轻柔地牵起她那透着丝丝凉意的手,试图以自身的温度驱散她指尖的冰冷:"该来的、不该来的,我自会替你料理干净的。”
她垂眸轻声应了句“好”,发梢扫过他手背时,恰好遮住他袖口新渗的血渍,像一片欲融未融的雪。
"你先歇着,有事随时叫人。"
"你要去做什么?"祁婉拽住他袖角。
他低头替她拢好斗篷系带,指腹蹭过她冻得微红的鼻尖:“殿下演的这场戏,也该落幡收锣了。”
廊外风雪卷着更漏声扑进门来,顾峥转身时,玄色大氅猎猎作响,目光扫过伏在地上的许文时骤然冷冽:"看好他,若有半分差池,你们提头来见。"
末了却又回头望向祁婉,眼尾的冷冽霎时融成春水,声线软下三分:"夜深了,好生安歇。"
说罢,人已没入翻卷的风雪,转瞬间被漫天碎雪吞没。
廊下烛火被穿堂风卷得明明灭灭,将许文伏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像一截被踩烂的枯枝。
"许大人,"祁婉缓缓起身,颤颤巍巍地在他面前敛衽蹲下。指尖悬在他剧烈颤抖的肩颈间,像一片将落未落的雪,"苏容私吞了多少赈灾粮?那些粮食如今在谁手里?还有谁插手此事?"
她的指尖轻轻碾过他凸起的颈椎骨,像碾过一截即将断裂的枯枝。
许文喉间嗬出白气,冻得发紫的嘴唇哆嗦着,“卑、卑职不知……苏大人只说别插手,事后分我些好处,不然这官也别想做了……”
"卖粮草自有买家。"祁婉指尖碾过他冻得发紫的耳垂,忽然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能吞下这么多粮食的……除了豢养私兵,还能做什么?许大人,这可是抄家灭族的谋逆大罪。"
许文猛地抬头,烛火在他瞳孔里碎成两簇惊惶的火星,"这……这是苏容一手操办!卑职、卑职负责按册转运粮饷,并不知内情啊!"
“不知内情?”祁婉嗤笑道:“许大人主政昌黎三年,州府粮仓的封条几时换过、粮道关卡的印信几人经手,你会不知?”
此话一出,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猛地膝行半步,此刻的他,全然没了往日为官的威严,声音带着哭腔,近乎绝望地哀求着:“殿下,苏容以城西三十里盐田为要挟,逼迫卑职啊!若是卑职胆敢声张半句,明日便递折子参我贪墨之罪!求殿下开开恩,饶了小人这条贱命吧!我家中还有妻儿老小,他们可都指着我啊……”
祁婉冰凉的指尖挑起他下颌,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我不会饶你,”
她盯着他因恐惧而抽搐的嘴角,字字清晰,“昌黎城外饿殍遍野,燕平街头易子而食——他们更不会饶你。”
她的指尖骤然收紧,“把你知道的,连骨头渣子都给我吐出来。"
许文喉间嗬嗬作响,下颌被捏得生疼,却不敢挣扎半分。
“说……我说……”他牙关打颤,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淌,“他们把粮都运去黑风口……"
……黑风口?
祁婉指尖猛地一松,他像摊烂泥般瘫回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墙角缩,却被她一脚踩住后领。
官袍里的棉絮从破口处钻出来,混着雪水沾在他脖颈上,冰得他牙关打颤。
"还有谁?"她靴尖碾过他手背,听着指骨摩擦的脆响,"盐铁司的人有没有插手?"
"有……是盐铁司同知……张……张谦,”他喉间嗬出白气,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像是被什么骇住,“还有……镖师……领头的叫李福……是负责送兵器的……”
“张谦,李福……”
她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指尖猛地一顿。
兜兜转转,线索竟在此刻交汇。
她忽然想起初次与顾峥相见的那日,她本是为替楼里姑娘们见陆铭,却阴差阳错撞进了刘雍的雅间,偏巧遇上顾峥正因私运兵器案缉拿刘雍。
当时乱成一团,刀光晃眼,她只顾着脱身,无暇细想其他。
此刻彻悟过来,能调动这般财力与人力,绝非寻常势力。
这些人背后,定然藏着一位高权重的官员,而此人,正是那个蓄谋已久、意图谋反的真正主使。
只是……这个人,会是谁?
窗外风雪又紧了些,卷着碎冰扑在窗纸上。
她原以为这盘棋局里,只有他们与虞家对弈,其余势力不过是棋盘边角的残子,轻如尘埃,不值一提。直到此刻才惊觉,或许从始至终,执棋者便不止两方。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祁婉望着案头跳动的烛火,火光在她眼底明明灭灭。
顾峥……他怕是早就看透了这盘局。
但是,来年此时并非动手之机——或者说,在那伙人真正发难之前,他们谁也不能先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