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连阳光都带着一股慵懒的倦意。“哑舍” 古董店就藏在这条弥漫着烤肉串、糖炒栗子和各种香料气味的热闹小吃街尽头,像一幅喧闹油画里一笔刻意留出的灰暗沉默。
枕岚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食物的香气和鼎沸的人声包裹着她,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无法真正触及她分毫。她就像是一个透明人,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枕岚站在那家熟悉的古董店前,抬头看了看那块乌木牌匾。
哑舍。
两个字,写尽了千百年的缄默。对她而言,这里和那片能吞噬一切声音的原始森林一样,是少数能让她呼吸稍微顺畅一点的地方。因为这里的主人,和她一样,是跳脱时间之外的存在。
她推开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年迈却平滑的“吱呀”声,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
店内光线昏沉,尘埃在从窗棂透进来的几束光柱里缓慢浮动,如同微型的星河。空气里弥漫着老木头、旧纸张和淡淡药香的混合气味,那是岁月凝固的味道。
老板正站在一架多宝格前,用一方白绢,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面满是铜绿的战国禽兽纹镜。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爱人的皮肤。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声音平淡无波:“你来了。这次睡得久了些。”
枕岚走到一张黄花梨躺椅边,像卸下什么重担一样放任自己陷进去,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是懒得醒来,这世界愈发喧嚣了。”
上一次来,似乎是民国三十七年?记不清了。几十年对她而言,不过是一次时间稍长的打盹。
老板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了看她。
她的容貌依旧停留在二十许岁的模样,时光仿佛对她格外优待,在她脸上连一丝浅纹都吝于留下,肌肤白皙,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睫毛浓密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累赘,又能在眨眼间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添了几分朦胧的韵致。
那是一张如同被精雕细琢过的脸庞,眉峰的弧度、鼻梁的挺翘、唇线的柔和,每一处都像是经过反复丈量,多一分则失了清雅,少一分又缺了神韵,美得恰到好处,带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精致。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发丝柔软顺滑,垂在肩头时,更衬得那张脸愈发莹白剔透。 可谓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具象化了。 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像古井,里面盛着千年都化不开的厌倦和虚无。
“外面变得很快。”他陈述道,语气里没有感慨,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如同说“今天下雨了”。
“变得再快,人也还是那样。”枕岚闭上眼,感受着店内器物散发出的沉沉死气——那些属于过去主人的执念和情感,微弱地嘶鸣着,于她而言,像是隔着一层雨幕的噪音,听得见,却无关紧要。“争抢、算计、爱别离、怨憎恨……一套戏码反复上演,台词都懒得换。”
老板将古镜放回锦盒,不置可否。他早已习惯了她这副看破红尘、实则厌弃一切的口吻。
“店里倒是没变。”枕岚微微偏头,目光扫过博古架上那些沉默的物件,“还是这么令人安心。” 目光落到他身上,看到他仍旧穿着赤龙服,问到:“怎么还穿着这身衣服,《灵犀九类歌》不管用吗?” 老板的长生同她不同,他是靠着一枚丹药和身上这件衣服才长生不老的,一旦长时间脱下衣服他就会快速死去,但是在她沉睡前她将自己主修的功法教给了对方,按理说他应该已经不需要长时间靠这身衣服维持了才对。 老板摇了摇头,“很有用,但是每过半年还是要穿七天才行,现在正好是第四天。”他拿起一罐茶叶,“喝茶吗?” “随便。”她对享乐早已失去追求,进食饮水于她,更像是一种模仿人类、试图抓住一点“活着”实感的徒劳仪式。
老板转身去沏茶。
枕岚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着,频率却并非杂乱无章。仔细听,那节奏竟与窗外一棵老槐树树叶的沙沙声完美地契合。
她能“听”到这条老街的“声音”。脚下青石板缝隙里一株野草的抱怨(说阳光被挡住了)、隔壁咖啡馆里一对情侣甜蜜却短暂的誓言、更远处,一个异人调动体内炁息时那微弱如萤火般的波动……
这一切构成了一张庞大的、生机勃勃又嘈杂无比的网。
而她,是这张网上一个沉默的、不动的结。她能感知所有,却拒绝融入任何。 “狮峰龙井,今年的新茶。试试看。” 老板端来一杯清茶,白瓷杯里汤色澄碧。
“谢谢。”她接过,指尖温热,好在这具身体还没有对温度的感知都变得迟钝。
她吹开浮叶,正要抿一口,动作却微微一顿。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一个新出现在多宝格角落的锦盒上。那盒子是紫檀木的,雕工精细,但上面却缠绕着一股极不协调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悲伤与怨愤,像一团看不见的黑雾,让周围空气都变得滞重。
“那是什么?味道冲得慌。”她微微蹙眉,不是害怕,而是像被噪音吵到一样的不耐烦。
老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神色了然:“一件小玩意,前天刚收来的。一对清朝的蝴蝶玉佩,本是定情信物,却牵扯了一桩痴缠孽缘。据说主人是一对苦命鸳鸯,家族反对,阴谋构陷,最后双双殉情,玉佩浸了血,怨念纠结在一起,分不开了。”
他语气平淡,像在介绍一件工艺品的材质,而非一个惨烈的爱情悲剧。
枕岚起身走过去,手指没有触碰,只是隔空在那锦盒上方缓缓掠过。她闭上眼睛,刹那间,那些被封印的情感碎片汹涌而来——极致的热爱、无法相守的绝望、被背叛的愤怒、濒死的恐惧……浓烈得像血。
任何普通人,甚至心志不坚的异人,靠近都会觉得心神不宁,噩梦连连。
但她只是睫毛颤了颤,便睁开了眼,眸子里一片沉寂,甚至有点……无聊。
“吵死了。”她评价道,语气和评价窗外小吃街的噪音没什么两样,“就因为这点情情爱爱要死要活,然后把自己那点破情绪腌入玉佩里,几百年都散不掉?蠢得可以。”
人类的爱恨情仇,在她看来,既重复得可笑,又短暂得可怜。再轰轰烈烈,几十年后也不过是一缕需要被清理的残响,还不如杯中的茶叶来得有存在感。
老板看着那对玉佩,眼神深邃:“执念之所以是执念,就是因为放不下。它们只是在等待一个解脱。”
“解脱?”枕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淡漠,“最好的解脱就是砸碎了,埋进深山里,让树根把它们吸收干净,一了百了。”她的话看似在说这对玉佩,可又好像另含深意。
她回到躺椅边,重新端起那杯茶。
“这种东西,还不打碎埋了,留着过年吗?”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仿佛在问为什么要把一袋发臭的垃圾放在客厅。
老板垂眸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淡淡的说到:“每一件器物都有它的故事和归宿,毁灭并非唯一的解决之道。”
枕岚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
那张脸,数百年未曾改变。
美丽,精致,却像这店里的古董一样,被时光冻结,了无生气。
她忽然觉得很无趣。
比沉睡无趣,比醒来无趣,比听着窗外几百年的嘈杂声更加无趣。
她放下只喝了一口的茶,站起身。
“走了。”
“去哪?”老板问,他知道她每次醒来,都会漫无目的地游荡一段时间。
枕岚推开哑舍的门,现代都市的喧嚣瞬间涌了进来,与她身后店内的死寂形成尖锐的对比。
她回头,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侧脸的剪影,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自虐般的兴味。
“去找点乐子。” “或者,找个能弄死我的人。”
声音消散在空气里,人影已消失在门口的光晕中。
老板沉默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品着手中的茶。
他知道,这座看似平静的城市,或许要因为这位“老朋友”的苏醒,而掀起一些意想不到的波澜了。
一个什么都不在乎、只凭心情行事、还一心求死的长生者…… 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