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会议桌边拆开第二个匿名快递。
泡棉盒里躺着一支录音笔。
没有寄件人。
没有便签。
只有一串数字。
数字对应的是我研究生时期的一门课程代码。
我按下播放。
前两秒是电流杂音。
第三秒开始出现喘气声和纸张摩擦。
然后是一个我熟悉的名字。
那是当年指导教授的姓氏。
他在录音里说着英语和中文夹杂的话。
内容是审核委员会内部讨论的片段。
主题是“外部集团收买评审”。
我关掉录音。
桌角的金属冷了一下我的手指。
苏彦看着我。
他没有问“是不是肖战寄的”。
他只问我“要不要报案”。
我说“先做拷贝”。
我把音频转成三个格式。
我把文件备份进两台加密硬盘。
我把硬盘分给了法务和技术。
我再把原始录音塞回泡棉盒。
我把盒子放进金属柜顶格。
我合上柜门。
门板发出一声干脆的锁扣响。
下午我去了“明珠”的机械层。
活水循环的主泵在低频运转。
空气里是微湿的金属味。
我看见维护员在换滤芯。
我看见孩子趴在玻璃廊道上看鱼。
我看见自己在玻璃表面的一道影子。
影子比我更冷静。
我给王总打了电话。
我只说了一句话。
我说“对手准备第二波”。
他沉默了两秒。
他说“我在”。
我挂断电话。
我开始列清单。
我把可能的破口从上到下排了一个表。
表里有媒体。
有学术。
有资本。
有监管。
我把每一项写上可行动作。
我把每一项写上负责人。
我把每一项写上最坏结果。
我把最坏结果后面加上“仍可生”。
晚上我回到家。
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
穿堂风带着烤串的味道。
门口的感应灯亮了一下。
对门还是那扇门。
没有新刮的划痕。
没有新贴的快递单。
我用指纹开门。
玄关的灯把地面的灰都照出来了。
我把包放在换鞋凳上。
我把鞋换成软底拖。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我盯了十秒钟水面上的一圈涟漪。
我把水一口喝光。
我开始工作。
我把U盘里的时间戳做了校验。
我把邮件头的路由轨迹打印出来钉在板上。
我用红笔圈了三家代理公关公司。
我用蓝笔画了一个箭头指向一位海外合伙人。
我在箭头旁写了“旧人”。
那是我留学时同班的一位女生。
她后来进了那家跨国集团。
她曾在一封群发邮件里大方地夸过“东海明珠”。
她也在一次喝酒局里用英文埋过我一句。
那句英文意思是“你运气真好”。
我当时笑了笑。
我没有回嘴。
我不喜欢在喝酒的时候谈功劳。
我现在把她的名字贴上黄色标签。
我给她发了一封邮件。
邮件只有一句。
我写“明天午饭一起”。
我把地点定在她最爱的越南粉店。
我关了电脑。
我去浴室。
镜子起了一层水雾。
我用毛巾把脸按干。
我没有对镜子说加油。
我只把灯关了。
我去睡觉。
凌晨两点我醒了一次。
对面的门里传出一声轻响。
像有人把行李箱放到地上。
又像有人坐倒在地毯上。
我没有起身去看猫眼。
我把被子往上拉了两厘米。
我听到咔的一声轻响。
是我的窗缝里有风。
风吹动了窗帘角。
那角在墙上刷了一下又停住。
我再睡过去。
第二天我见到了“旧人”。
她穿白衬衫。
方框眼镜。
手里拿着一杯冰柠檬茶。
她把柠檬片捞出来放在碟子边。
她问我“你近况不错”。
我说“还行”。
她说“东海明珠很好”。
我说“谢谢”。
她把吸管捏扁了一点。
她问我“最近的风波影响大吗”。
我说“暂时可控”。
她点头。
她说“我看见了一点不干净的手法”。
我看着她。
她又把吸管捏直了。
她说“不是我做的”。
她把包里拿出一个小纸袋。
纸袋里是一枚旧U盘。
她说“当年你毕业方案的评阅,有人收钱了”。
她说“我当时没证据”。
她说“我留了备份”。
我问她“你为什么现在给我”。
她说“我也要活路”。
她说“他们今天拿我的位置做筹码”。
她说“我不想再当挡箭牌”。
我把U盘放进外套口袋。
我把口袋扣子扣上。
我说“这次我欠你一次”。
她摇头。
她说“你不欠”。
她说“我只是不想某些人继续干净”。
她抬手叫了服务员。
她把账单拿走了。
她说“你那位前任最近在给监管做课”。
她说“我以为他回不来”。
她说“他现在还挺像个正常人”。
我沉默了两秒。
我说“那就让他正常”。
她笑了一下。
她说“祝你好运”。
她走了。
我把U盘交给法务。
法务的打印机把纸吐出来像吐舌头。
他用曲别针把纸装起来。
他对我说“这批证据能让对方停两条线”。
我问他“代价是什么”。
他看我一眼。
他说“我们得开战”。
我说“那就开”。
开战的第一步不是起诉书。
不是媒体声明。
不是怒气冲冲的长文。
第一步是预算。
我把账打开。
我把钱分成四个池子。
我把人手分成两条带。
我把时间轴排到周五午夜。
我把每个节点写上负责人和备份人。
我对每个人说“没功劳就别背锅”。
我对每个人说“有锅我先背”。
傍晚我走出事务所。
风把路边的槐叶吹到鞋面。
我低头把叶子踢到一边。
我抬头看见了他。
他靠在对街的报刊亭旁。
他穿一件灰色薄风衣。
手里拿着一本儿童绘本。
绘本的封面是一只蓝鲸。
他把书合上。
他没有过马路。
他只朝我点了点头。
我也点了点头。
我没有过去。
我抬腕看了时间。
我还有一个电话会。
我把耳机塞进耳朵。
我走开了。
晚上的电话会开到十点。
我泡了一包速食味增汤。
我把汤端到书桌边。
我把汤里的小海带捞到边缘。
我觉得这东西会黏住喉咙。
我把海带放回汤里。
我把汤喝完。
我去阳台拿快递。
纸箱里是订的模型材料。
我拿刀划开箱子。
刀子碰到里面一层泡泡纸时发出轻响。
我把泡泡纸收好。
我总是把泡泡纸收好。
有人说我小心眼。
我说我只是储备弹性。
十一点半我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短信写“别去三号楼地下二层”。
短信后面有一个笑脸符号。
笑脸符号看上去像一张胶皮面具。
我给物业打电话。
我让他们看监控。
我让他们派人巡查。
我让他们把巡查记录拍照发我。
我把记录转给王总和法务。
我问“要不要报警”。
法务回我“我已经报了”。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
那一下磕出了一个小印。
我摸了一下那个印。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
十二点我准备睡觉。
门铃响了两下。
节奏平稳。
我穿着家居服走到门口。
我看猫眼。
门外是物业的夜班队长。
他举着工牌。
他身边站着一个警员。
警员的胸牌反着光。
我开门。
物业队长说“地下二层有人撒了机油”。
警员说“幸亏拦住了”。
我说“谢谢”。
警员把记录单给我签名。
我签了字。
我问“人抓到了吗”。
警员说“身影跑得快”。
警员说“摄像头拍到了帽子和背包”。
我问“背包什么牌子”。
警员说“牌子不清楚”。
警员说“但背包上有一个断了的钥匙扣环”。
我点头。
我说“辛苦”。
他们走了。
我把门关上。
我把反锁拧紧了一格。
我靠在门上想了五秒钟。
我突然笑了一下。
我笑的是节奏。
对手的节奏太着急。
他们把舆论的棋下得太浅。
他们开始摸黑地下室。
这说明他们的时间也不多。
我给肖战发了一条消息。
我打了三个字。
我写“谢谢你”。
我没有加称呼。
我没有加标点。
他回了一个“嗯”。
他的“嗯”像一块干净的石头。
我把聊天窗口划走了。
我去睡觉。
周三我把证据发给媒体。
我没有召开记者会。
我没有摆姿势。
我选择把四份材料分开发给四家不同的记者。
我让他们互相抢。
我让他们彼此校验。
下午两点第一家发了推送。
两点零三分第二家跟上。
两点零七分第三家拿出注脚。
两点十三分第四家放了邮件截图。
热搜从城市区块蹿到了行业榜。
对手的公关开始失火。
他们先说“误会”。
他们再说“技术错误”。
他们随后说“内部调查”。
我看着这些措辞。
我划掉了几个词。
我在心里替他们改了更好听的句子。
我没有发出去。
我去开会。
会上一开始没人说话。
大家盯着屏幕看那些截图。
我把PPT翻到第二页。
我说“这是底牌的一半”。
我说“另一半我们晚上放”。
王总坐在对面。
他把一支笔转了一圈。
他说“你还留了什么”。
我说“他们董事的关联交易单据”。
我说“他们在三年前借壳时的秘书函”。
我说“他们给一个评审打过的旅行报销”。
会场有一声轻微的倒吸气。
我看向声音的方向。
声音来自一位新人。
她把手缩回了桌下。
我对她笑了一下。
她的脸红了一下。
她又把手放回桌面。
她把记录继续写下去。
晚上七点我把第二半证据给了监管邮箱。
我把邮件抄送给了对手的法务。
我在邮件主题里只写了五个字。
我写“请依法处理”。
我没有写感叹号。
我也没有写“谢谢”。
我把邮件发出。
我把电脑合上。
我准备去屋顶花园走一圈。
我刚出门走到电梯口。
对面的门打开了一条缝。
他站在那条缝后面。
他没有开灯。
他把手机屏幕的亮光挡了一下。
他问我“有空吗”。
我说“二十分钟”。
他点头。
他把门开大了一点。
他把门挡住。
他让出一条只能侧身通过的路。
我没有进去。
我靠在走廊尽头的小窗前。
那扇窗对着河面。
晚风进来时带着一点潮气。
他站在我斜对面。
他把手机递过来。
屏幕上是一封邮件的截屏。
发件人是跨国集团的一个副总裁。
收件人是一位本地研究机构的负责人。
邮件内容只有一句。
写“请照顾林晚项目的技术评审”。
下面带了一个转账回执。
回执是一笔小额咨询费。
数额小到像一杯酒。
我看完屏幕。
我把手机还给他。
我说“来源”。
他说“旧同事”。
他说“那边有人不想背锅”。
他说“他们把东西丢给我让我处理”。
我问他“你为什么处理”。
他说“因为我欠你”。
我笑了一下。
我说“你不欠”。
他说“我欠”。
他说“我曾经以为可以永远不还”。
他说“现在我有了一个能还的机会”。
他说“我不想再错过一次”。
我没有回他这句。
我只说“收下了”。
他点头。
他问我“你需要我到公开场合作证吗”。
我说“不需要”。
我说“你活好你那条路就够了”。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
他没有挤出任何笑。
他只是轻声说“好”。
我转身准备走向电梯。
他忽然叫了我一声。
他说“晚晚”。
我停了一下。
我没有回头。
他在我身后说“对不起”。
我说“我听到了”。
我按下电梯。
电梯门开时映出我鞋面的灰。
我进电梯。
门合上。
走廊回声被切断了。
屋顶花园的风大了一些。
灌木发出刷刷的碰撞声。
我绕着边缘走了两圈。
我在角落的长椅坐下。
我把手机放在旁边。
我给苏彦发了位置。
我说“我在顶楼”。
他回我一个拇指。
他五分钟就到了。
他边跑边把风扇帽摘下塞进口袋。
他坐在我旁边。
他呼吸还没顺过来。
他递给我一块包装好的蛋糕。
他说“楼下咖啡店送的”。
我用塑料叉子叉了一角。
甜度正好。
奶油不腻。
我用叉尖敲了一下盒盖。
我说“今晚收网”。
他眼睛亮了一下。
他问我“要我做什么”。
我说“把结构团队稳住”。
我说“让大家不要被流言影响交付”。
他点头。
他说“放心”。
他看了看我的侧脸。
他没问我为什么眼尾有一点红。
他只把风扇帽从口袋掏出来放在我头顶。
帽子有一点热。
那热度比夜风更贴近。
我没有摘。
第二天的媒体开了爆。
监管发布了通报。
对手的两条资本线被暂停。
研究机构发出自查公告。
三位评审回避后被追加调查。
跨国集团的公关稿改了五次标题。
他们从“深感遗憾”改到“坚决配合”。
他们最后写“尊重规则”。
我看了那三字。
我把页面关了。
我去给团队买了二十杯冰美式。
我把咖啡一杯杯分到他们桌上。
我说“喝完继续画图”。
他们笑起来。
他们把杯套折成小船。
有人把小船放在笔筒里当旗子。
我听见纸发出软的摩擦声。
那声音让我安稳。
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
来电是张雅。
她声音很稳。
她问我“你需要我父亲的澄清吗”。
我说“不需要”。
她停了两秒。
她说“好”。
她说“谢谢你没有多做一步”。
我说“那一步对我没用”。
她说“我知道”。
她说“他昨晚收拾了东西走了”。
她说“他没有带走酒”。
我没接话。
她也没说再见。
她挂断了。
我把电话丢回桌上。
我去开窗。
风吹动窗帘。
窗帘角碰到墙又贴回去。
我伸手把窗帘勾住。
我让它别再打墙。
晚上七点半我们开了庆功会。
没有横幅。
没有彩带。
就是一桌热菜和一箱啤酒。
我给每个人倒了一点。
我说“为活下来干杯”。
大家笑着碰杯。
苏彦在我旁边。
他喝了一口就把杯放下。
他用筷子把一块排骨里最靠边的那片肉剔出来。
他放到我碗里。
他说“这片不扎牙”。
我看着那片肉。
我觉得自己很久没饿过了。
我把整块肉吃了。
我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也喝了。
我的胃是热的。
我的背是松的。
我看着这张桌子。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阵地。
九点我独自走回家。
走廊的感应灯一盏盏亮。
我拿钥匙开门。
门锁没有卡顿。
我进屋。
客厅很安静。
从窗外能看见河边的路灯。
路灯把地面切成暗和亮的条纹。
我把手机丢在沙发上。
屏幕亮了一下。
弹出一条新短信。
发件人是一个陌生邮箱转发的提醒。
提醒上写“航班已起飞”。
下面只有两个字母。
是SZ。
我盯着那两个字母看了五秒钟。
我把手机倒扣。
我去厨房洗杯子。
水冲击瓷杯发出清脆的声。
我把杯子倒扣在沥水架上。
我用纸巾擦干手。
我站在原地。
我听见对门传来钥匙声。
那声钥匙停在门孔里。
又慢慢退了出来。
脚步往电梯走。
电梯开门声传到我这里时变了形。
像有人在水里讲话。
我把纸巾丢进垃圾桶。
我关了厨房灯。
十点半我给团队发了明天的任务清单。
我把每个人的重点标黄。
我把每个人的风险标红。
我把所有的“待确认”标灰。
我最后一行写“今晚早点睡”。
我给自己也写了这一行。
我把电脑合上。
我去卧室。
我把床头台灯调成最小档。
我钻进被窝。
我把呼吸放慢。
我对自己说一句话。
我说“长命百岁”。
我笑了一下。
我闭眼。
半夜我做了一个短梦。
梦里“明珠”的水道被一只海龟挡住了。
它把头伸出水面看着我。
它不动。
它也不怕。
我蹲下去。
我把手伸到水里。
它把头靠过来。
它碰了我的指尖一下又退开。
它游走。
水道恢复流动。
我醒了。
我看向窗外。
城市还亮着。
我又睡了。
清晨第一缕阳光打到桌上的钢尺上。
钢尺把光反到墙上。
墙上多了一条细长的亮线。
我起床。
我拉开窗帘。
我给自己煎了一个半熟鸡蛋。
我把蛋从锅里滑到盘子里。
蛋黄在白瓷盘上晃了一下停住。
我吃完。
我洗盘。
我背包去公司。
楼下的保安冲我摆手。
他说“昨天那事解决了”。
我说“谢谢你们”。
他笑得很开心。
他把帽檐扶正。
我走过他。
我看见太阳照在他袖子上的制服纹理。
我突然觉得今天会比较顺。
上午我们接到国际竞标的入围通知。
项目是滨海剧场。
甲方是海港城。
评委里有两位老熟人。
我把团队召集起来。
我把项目分成四个板块。
我把时间切成三个阶段。
我把风险写成五条。
我说“这是一场公开战和暗战的叠加”。
我说“不要幻想公平”。
我说“我们只做可验证的方案”。
我说“我们用可复制的工法”。
我说“我们把不稳定因素全部排除”。
我说“我们赢在落地”。
他们齐声“好”。
声音不大。
却整齐。
我心里有股平稳的力。
我知道我们已经跨过了上一关。
我知道下一关也不是特别吓人。
午休时我走到窗边。
手机上跳出一条新闻。
新闻里写“凯旋集团前总裁肖战受聘为监管外部讲师”。
下面是一张小照片。
他站在讲台边。
他在讲PPT。
他的指尖指向一行标题。
标题写“合规不是负担”。
我盯了两秒就划走了。
我去泡了茶。
茶包的绳子滑进杯里。
我用勺把它捞出来搭在杯沿。
蒸汽把我的眼镜糊了一层雾。
我把眼镜摘下擦了擦。
我继续工作。
傍晚我们把第一版流线图画完。
我站在图前拿笔敲了敲。
我把观众流线改了一个方向。
我把演员入口退后了一米五。
我把消防疏散的汇合点从角落挪到了中央。
我说“我们尊重人群本能”。
我说“别和人性做对”。
苏彦在边上画三维。
他的手肘上蹭了一道墨。
他没管。
他继续画。
他把一组榫卯节点拆成了五个子件。
他把节点做成了可以量产的小块。
我夸他“好”。
他笑了一下。
他把那道墨随手蹭在纸上。
纸上多了一道像海浪的痕。
我说“留着”。
我说“把这道痕留在封底”。
他点头。
夜深了。
我收到了海港城的新邮件。
他们把评标规则又更新了一条。
他们追加了现场结构验算的环节。
他们要求团队带一套可拆装节点去演示。
我把邮件转到群里。
我说“我们用今天那组”。
我说“我们带两套”。
我说“一套演示”。
我说“一套送检”。
我说“别给对手动手脚的机会”。
团队立刻分工。
打印机又开始吐纸。
激光切割的预约单排到了后天。
材料商回我“今晚十二点能到”。
我回他一个“收到”。
我把收货人写成我自己。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便利店。
我买了两瓶矿泉水。
我买了一根能量棒。
我买了一小盒薄荷糖。
收银员给了我一张抽奖券。
我刮开。
是“再来一张”。
我笑了一下。
我把券放回柜台。
我让他帮我留给下一个人。
他愣了一下。
他又笑起来。
他把券压在扫码盒下面。
我走出店门。
夜风把店门边的风铃震了一下。
叮的一声干净。
电梯里我遇见了对门的清洁阿姨。
她提着一袋空酒瓶。
她说“那位先生走了”。
她说“屋里只剩一点衣服”。
她说“钥匙放在门口垫子底下”。
我说“谢谢”。
她说“不客气”。
她把酒瓶袋挪到另一只手。
她按了负一层。
她去丢玻璃。
我按了顶层。
我回家。
我站在门口停了一秒。
我没有去掀他的门垫。
我把自己家的门打开。
我进屋。
我把门关严。
我把门锁拧紧两格。
夜里我给海港城写了技术问答。
我把每一个潜在提问写成一句。
我把每一个回答写成一句。
我把句子都写短。
我保证每一句都能当场说出口。
我删掉了所有虚词。
我删掉了所有装腔。
我只留下动词和数字。
我把文件发给团队。
我说“明天背熟”。
我说“背不熟就别上台”。
我说“丢脸可以”。
我说“丢命不行”。
他们回复了一串“收到”。
我把手机调到飞行。
我把它丢到枕头另一边。
我睡了。
清晨五点我被雨点砸醒。
窗台上水珠跳来跳去。
我起床关窗。
雨撞在玻璃上像撒了一把豆。
我看了十秒就转身。
我去煮粥。
粥煮开后冒了一个泡。
我把火调小。
我把粥盛进小碗。
我坐在餐桌边把粥吃完。
我收拾碗勺。
我换衣服出门。
我把雨伞撑开。
雨在伞上打成一圈圈涟。
我沿着人行道走到车位。
地下二层的地面被清理干净。
保洁把安全锥排成了一个小三角。
三角顶端对着车道入口。
黄色的塑料在灯下很鲜。
我绕过它。
我上车。
我去公司。
上午我们做了节点的试装。
第一套拧上去卡了一下。
我让他们停。
我把卡位的误差量出来。
是零点六毫米。
我把图上那条公差改了数值。
我让加工厂再出一套。
我让物流走加急。
我把运输险也买上。
我把所有单据截图发给甲方邮箱。
我说“我们在修正”。
我说“不会影响周五”。
甲方回复一个“OK”。
我松了一点肩。
我继续盯。
傍晚评审会的筹备群炸了一下。
跨国集团申请了临时议题。
他们要在明天上午开一个“公开道歉会”。
他们说“愿意承担全部责任”。
我看着这行字笑了。
他们终于把手从我这儿拿开。
他们开始保命。
我给团队发了两张图。
一张是我们节点的爆炸图。
一张是观众动线的热力图。
我说“明天拿这两张去”。
我说“多余的话不用讲”。
我说“把事实摆在桌上”。
我说“别人就没什么可说的”。
他们回“懂”。
我把手机放下。
我转头看窗外。
雨已经停了。
远处有一道窄的橙色天缝。
像谁把天空拉开了一指宽。
晚上九点我收到监管的邮件。
标题是“感谢配合”。
正文是一段标准化的术语。
结尾有一句人话。
写“请注意人身安全”。
我盯着这句看了三秒。
我回了两个字。
我写“收到”。
我关灯。
我睡觉。
周五上午十点我们站在海港城的评审厅。
房间不大。
光很直。
空气里有新刷墙漆的味道。
我站在中间。
我左边是苏彦。
我右边是结构工程师。
评委坐成一排。
桌上摆着矿泉水和薄荷糖。
主持人用清单点了我们的名字。
我把模型放到台上。
我把节点一块块拆开。
我把每一块的受力路径用笔画出来。
我说“这是第一条力”。
我说“这是第二条”。
我说“这是余度”。
我说“任何一个点失效系统仍然站住”。
评委问了一个问题。
他问“如果海风达到极端值呢”。
我说“我们做了风洞”。
我把风洞报告的两页打印件递过去。
我把手指按在那条曲线的峰值点。
我说“这是上限”。
我说“我们在上限之外再留了百分之十五”。
评委点头。
他把纸合上。
他把纸递回我。
他没有再问。
最终我们拿到了第一名。
结果在下午两点半的内网里挂出来。
我没有欢呼。
我把手机收起来。
我对团队说“回公司”。
我说“把东西收好”。
我说“把垃圾清空”。
我说“不要留下任何一个螺丝”。
他们迅速开始打包。
我们离开时房间里只剩下一张干净的桌子。
桌面上一道灰都没有。
我关了灯。
我把门拉上。
门吸贴在门框上发出咔的一声。
那声像一颗石子落在水里。
一切归于安静。
晚上我给全组放假两天。
群里炸成了烟花。
有人发了九宫格的奶茶。
有人发了猫睡在图纸上的照片。
有人发了“老板我爱你”的表情。
我回了一个笑脸。
我把手机扔到沙发里。
我去阳台。
城市的风吹到第十八层时变得很细。
我靠在栏杆上。
我的手心贴着冰凉的金属。
我看见河对岸的游船亮起了彩灯。
灯串在水面上抖成一段段破碎的线。
我突然想起十九岁的自己。
我坐在出租屋的地板上画立面。
铅芯崩了两次。
我用牙咬着把它拨出来。
我把纸翻面继续画。
我那时没想过奖。
我那时只想把图画完。
我现在还是这个心愿。
门铃响了一下。
我回到客厅看猫眼。
门外没人。
地上放着一个纸袋。
袋口折了两道。
我打开门把袋子拎进来。
袋里是一瓶单一麦芽。
瓶身用细记号笔写了三个字母。
写“BYE”。
我愣了两秒。
我把瓶子放到酒柜里。
我没有打开。
我把袋子叠好放到柜顶。
我回到沙发。
我把电视开到音乐频道。
音乐里有人弹钢琴。
琴键落下的声音很干净。
我把电视音量调到十五。
我靠在沙发背上。
我闭了会儿眼。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苏彦发来的消息。
他问“还在家吗”。
我回“在”。
他回“楼下”。
我回“上来”。
他三分钟敲门。
我开门。
他提着一袋荔枝。
他把荔枝放到厨房水槽。
他拿剪刀剪掉枝。
他把壳剥成一圈一圈。
他把果肉递给我。
我接过吃了一颗。
清甜一下子把喉咙润开。
我说“你怎么总知道我想吃什么”。
他笑。
他说“你工作累的时候只吃两样东西”。
他说“一是蛋”。
他说“二是荔枝”。
他说“别问我为什么知道”。
我没问。
我把第二颗也吃了。
我把壳丢进垃圾桶。
他洗了手。
他站在我对面。
他像是要说什么。
他又停了。
他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
他看向餐桌上的钢尺。
他说“我想请你做一件事”。
我说“说”。
他说“我想请你当我的评审”。
他说“不是项目”。
他说“是人生方案”。
我愣住。
他把口袋里的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
盒子很小。
上面没有丝带。
他把盒盖推开一条缝。
里面是两枚银色戒指。
戒指的内侧刻了一行小字。
刻“潮起潮落”。
他没有跪。
他只是站着。
他没有说“嫁给我”。
他只说“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继续画图”。
他只说“愿不愿意把余生的节点交给我共同承重”。
我盯着那两枚戒指。
我听见自己心脏的声音在胸腔里撞了两下。
我没有哭。
我也没有笑。
我把手伸过去把盒盖合上。
我把盒子推回他手边。
我说“我愿意先做评审”。
我说“我需要你的施工图”。
他懂了。
他笑开了。
他把盒子收起来。
他没有失望。
他把那种笑压成了一个很稳的弧。
他说“我会把图画细”.
他说“我会把每一个节点标注清楚”.
他说“我会把所有余度留给你”.
我点头。
我说“那就这样”.
我们没有拥抱。
我们把荔枝继续吃完。
我们把壳装在一只透明袋里扎紧。
我们把袋子放到阳台门边。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了一下袋口。
袋口发出一声非常轻的塑料摩擦声。
这一声让我觉得安心。
夜深了。
他走之前站在门口换鞋。
他回头看我一眼。
他说“晚安,林总”.
我说“晚安,苏工”.
门合上。
门后的脚步声渐远。
我靠在门上停了三秒。
我然后去把那瓶单一麦芽挪到最下层。
我给它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
我把手从瓶身撤开。
我回到客厅把灯关了。
黑暗在屋里落下来。
城市仍在呼吸。
我走向卧室。
我在黑里一点点走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