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李霜晚执笔在书案前写字,旁边是堆叠着厚厚的纸张,每张上面都写满了工整的小楷。
风吹得窗户发出一阵吱呀声,恍然间,烛火动了动,一个人影蹭得一下钻了进来,又没有把控好力度。
落地姿势依旧狼狈。
李霜晩“我找理由支走了前院的人,走廊上也没有,你怎么又走窗户?”
李霜晚眼都没抬一下,就知道来者何人了。
范闲一袭夜行衣,从地上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
范闲“这不是习惯了嘛。”
范闲“你知道我要来?”
他走近,熟络地在李霜晚身侧落座。
明明才第二次潜来,倒是像在自己家一样。
李霜晩“猜的。”
他双手支着脑袋,看着她。
范闲“那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
李霜晚嗅到他身上飘来一阵香味。
范闲还特地扇了扇,像是在故意展示什么。
李霜晩“你吃五香鸭了?”
她停下笔,抬起头,一脸认真道。
范闲脸上期待的表情瞬间变成尴尬,慌忙想驱散自己身上的味道。
他心里欲哭无泪,明明是为了给未来媳妇一个好印象,特地调制的香味,怎么大家都说像一只行走的五香鸭啊?!
范闲“没有。”
他否认并甩锅道:
范闲“五香鸭都是我那个护卫吃的。”
正在家里陪老婆孩子的滕梓荆突然打了个喷嚏。
范闲“你在写什么?”
他转移话题道。
李霜晩“策论。”
范闲拿起旁边的一张纸,细细看了起来。
厚厚一叠,每个题目大概一千五到三千字,题目类型不同,却问题界定精准,逻辑严密清晰,语言严谨务实。
范闲“这些全是你写得?”
李霜晩“并不全是。”
范闲看了看,依旧震惊。
李霜晩“这些是我写的。”
李霜晚指了指右边厚厚一叠。
李霜晩“这些是从古至今的名策,所著之人是历朝历代的名臣。”
她指了指范闲手里那一叠道。
李霜晩“我写得这些,是关于庆国成立之后各方面的。吸取前人经验,我读了很多他们的书,也偷偷请教了一些夫子,还有一些是我亲自实地考察过的。”
范闲“立足实际啊,晚晚你为政的才能很高啊,说不定不输你父亲。”
李霜晩“为政是一回事,为官又是另一回事。”
李霜晩“女子不得为官,我的这些文章,也只能依靠相府,或是其他人,才能得见天日,为现实做一点点改变。”
李霜晩“但是父亲不让我继续写了,里面有些是大逆不道的言论,你可不要随便散播。”
范闲点了点头,作为现代文科生,他自然晓得,李霜晚写得内容里,确实有些过于超前了。
范闲“你这么有能力,又是郡主,也不能施展拳脚?”
李霜晩“我装着身子病弱,就是不想太高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李霜晩“这样的道理,你肯定懂吧。”
李霜晩“女子连读书上学堂都不被接受,自然也不能干涉朝政,陛下对我接触这些事情都已经很不满了。”
范闲“的确。”
范闲明白,眼下的庆国到底还是一个规则森严、充满礼教的封建王朝。
李霜晩“但我不想这些内容被掩埋。”
李霜晩“有些被封禁的书里,也藏着一些真实正确的道理,只是因为指出了那个朝代不为统治者接受的痛点,才被斥责封禁。对于国家发展、百姓安定有益的,不能因为它触犯了谁的利益就禁止,应该被传承下去。”
李霜晩“我就选了一些,把他们摘出来。”
李霜晩“我准备综合一下,编一本书。”
范闲“你一晚上写了这么多?”
李霜晩“这些是我十二岁之后写得。”
范闲“你打算用这本书来做什么?”
李霜晚犹豫了一下。
范闲“不能告诉我?”
李霜晩“告诉你也无妨。”
李霜晩“我暗中修建了一些女子学堂。”
李霜晩“不在京都内,我把它们开在比较偏僻的村镇上。”
李霜晩“规模不大,一般每间学堂也只有十几个人。”
李霜晩“我准备把这本书刊印几册,给她们教习。”
范闲“你不怕被发现?”
私开女子学堂,还传授这些知识。
九族的脖子凉凉的。
李霜晩“被发现了,就在两年前。”
李霜晩“那次,差点就死掉了。”
李霜晚的语气没有劫后余生的感觉,反倒是很平静地述说,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次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范闲“发生了什么?”
范闲关切问道。
李霜晩“没什么。”
李霜晩“幸好当时我保下了这几间学堂,也保住了自己。”
李霜晩“这次回来,还换了一个重新开放的机会。”
范闲“回来?”
李霜晩“这个是秘密,还不能和你说。”
李霜晩“我把这些知识教给她们,只是希望有朝一日,也许她们能和男子一样,站在平等的地位上去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可能这种期许在我活着的时候看不见,几百年甚至一千年都难以发展,但带有这种思想的女性应该存在,而平等的火种和愿望也应该被传承下去,我希望她们能突破束缚。”
李霜晩“教给她们知识,生存技能,也许呢。”
李霜晩“未来某一天,她们崭露头角,会带头改变这个世界。”
李霜晩“你去过鉴查院吗?”
范闲被她的描述有些震撼。
反应过来,愣愣地点了点头。
范闲“去过。”
李霜晩“愿终有一日,人人生而平等,再无贵贱之分,守护生命,追求光明,此为我心所愿,虽万千曲折,不畏前行,生而平等,人人如龙。”
李霜晩“我第一次看见那块碑,是八岁的时候。”
李霜晩“那是我确信自己信仰和追求的启蒙。”
李霜晩“此后多年,再未改过。”
李霜晩“后来我经常找机会离开京都,一两日或是一周,去各个地方。”
李霜晩“我见识到很多,看得越多,越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李霜晩“于是选了一些自己信任的人,组织了这些学堂。”
范闲“所以这本是你准备的教材?”
李霜晩“教材?”
范闲“就是指导她们学习的书本。”
李霜晩“嗯,不止这些,其他的我也编了很多。”
李霜晩“你要不要看看?”
李霜晚从书架上拿下来一些其他的书。
李霜晩“你说这种,小孩子容易学习吗?要不要加一些图片?”
李霜晩“范诗人。”
范闲“别打趣我了,我的诗也不是自己写的。”
范闲“但是这些,我觉得都挺有用的。”
作为一个穿越来的人,范闲很认可这些书。
范闲“晚晚,你很有编教材的天赋嘛。”
范闲“我还以为没人在意鉴查院门口那块碑了。”
李霜晩“好像确实很久没有打扫过那块碑了。”
范闲“上次去时,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尘。”
李霜晩“改天我让人擦一擦。”
范闲放下书,看着她。
范闲“有时候我真得觉得,你也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
李霜晩“可我确实是这个时代的人。”
范闲“可能这就是跨越时空的思想共鸣。”
范闲“你是特殊的人。”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李霜晩“你也是。”
李霜晩“这个世界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听我讲完这些,还能理解欣赏的。”
她在走一条不同的路,上个走这条路的人已经不在了,可她依旧想尝试。
范闲“这是不是说明我们天造地设。”
范闲眨了眨眼睛。
李霜晚伸出手指推了推他主动凑近的脸,轻笑道:
李霜晩“离得太近了,我还没写完。”
范闲“下次带我去看看你的学生们。”
李霜晩“好。”
范闲“晚晚,我不想要内库财权。”
范闲“我们成亲之后,离开京都好不好?”
李霜晩“离开京都?”
李霜晚没有对话的前半句产生质疑,她似乎已经默认自己会和范闲成亲,至于如何确定的心意,恐怕连她都没意识到。
范闲“对,回澹州。”
范闲“你在澹州开个女子学堂。”
范闲“我也可以去教她们读书,或者我去开个医馆,我的医术还是不错的。”
范闲“你不用再装病,我们都不会卷入这些纷争中,做寻常夫妻,你想家人了,我陪你偷偷回来,不必做谁的棋子,也不必顾虑谁当皇帝,谁和谁斗。”
范闲“你觉得怎么样?”
离开纷争,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受束缚,追求自由。李霜晚求得,就是这样的生活,可是心中所想,皆不可求。她早就习惯了。
真得会有这么一天吗?
李霜晚垂下眸子。
范闲“你不愿意吗?”
范闲有些失落,蕴着墨色眸子歪头看着她有些低沉的神色。
李霜晚摇了摇头。
李霜晩“不是。”
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李霜晩“如果真的可以,我当然愿意。”
范闲“真的?”
范闲“太好了!”
范闲激动地把她抱在怀里。
李霜晚悬着的手也慢慢回抱住他。
范闲,你没有生在京都,不知道他们这些人为了权力争斗,到底会有多可怕。我们真得能如愿离开吗?你会是那个改变我一生的人吗?
我都快认命了,准备把自己交给命运,可你这时候出现了,我能赌一把吗?
就赌你。
会成为他们布局之中最大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