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站台边,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怯生生的小女孩,怀里还抱着一个更小的婴儿,微微佝偻着腰,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和风霜。她的穿着朴素得近乎寒酸,眼神浑浊,早已失去了当年浸着水光的黑亮。一个身材矮壮、面相有些凶狠的男人在她旁边,不耐烦地抽着烟,呵斥着脚边另一个拖着鼻涕、哭闹着的小男孩。她对男人的呵斥唯唯诺诺,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婴儿。
她似乎有所感应,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过车窗。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像看一个陌生人,或许她根本就没认出我来。也是,我现在这副阴鸷的样子,和当年那个跟在她后面的傻小子,早已判若两人。
然后,她低下头,轻声哄着怀里的孩子,跟着那个男人,慢慢地走远了。
我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忽然很想笑,嘴角扯动了一下,那玻璃上陌生的倒影,却笑的比哭还难看。
看啊,長乐。这就是你曾经朦朦胧胧喜欢过的姑娘。这就是你曾经想要守护的人。她甚至没能逃离那个被毁灭的村庄,她嫁了人,生了孩子,过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艰辛麻木的生活。而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们就像两条短暂相交后又飞速远离的线,奔向了各自无可奈何的、绝望的未来。连悲伤都显得那么多余和可笑。为什么要伤心呢?难道自己的人生还不够可笑吗?
大学四年,我像个苦行僧,不社交,不娱乐,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和追查。我查阅无数的资料,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渠道,像一条隐藏在黑暗里的毒蛇,耐心地、偏执地收集着关于那家地产公司、关于那个项目的所有信息。
线索一点点汇聚,真相慢慢浮出水面。比我想象的更黑暗,更庞大。牵扯到的利益网络盘根错节,涉及的势力让我感到窒息般的绝望。那个最终拍板、用极端手段强推项目的负责人,一个被称为“萧女士”的女人,高高在上,背景深厚,像我这样的人在她眼里,恐怕连蝼蚁都不如。
我试图通过正当途径申诉,寄出的材料石沉大海。我尝试联系媒体,却被轻易打断。我甚至想过去拦她的车,结果连靠近都做不到。
绝望。彻底的绝望。
多年追寻,耗尽了所有青春和热情,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我知道了仇人是谁,我却根本无法撼动她分毫。我像一只对着巨石挥舞手臂的螳螂,滑稽而悲壮。
那些夜晚,我躺在狭小宿舍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爹娘空洞的眼神,张麻子冰冷的尸体,李瘸子讲述城市时眼中的光,小草姐麻木的脸,还有推土机冰冷的钢铁履带……一幕幕在我眼前循环播放。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遗憾,巨大的、无法弥补的遗憾,像深海一样淹没了我。遗憾没能保护好爹娘,遗憾没能守住村庄,遗憾张麻子李瘸子死得不明不白,遗憾小草姐的人生,遗憾我自己这被彻底毁掉的一切。
“你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说,冰冷而嘲讽。
是啊,我只能看着。看着仇人锦衣玉食,步步高升;看着记忆里的乐土变成繁华却冰冷的度假村;看着过去那个快乐的自己一点点在记忆里腐烂。
未来?未来是什么?未来是缓慢杀死过去的毒药。它一天天、一点点地磨灭你曾经拥有过的美好,让你清醒地意识到你失去了什么,并且永远无法找回。而过去那些痛苦的记忆,同样是毒药。它不仅能毒死小时候那个无忧无虑的長乐,也能慢慢毒杀现在这个只剩下仇恨的空壳。
我仿佛被卡在了一个时间的裂缝里。往前看,是慢性死亡;往后看,是剧毒腐蚀。进退维谷,无处可逃。
我一度想过放弃。就这样吧,像一粒尘埃,无声无息地消失掉。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但是,不能。
每当这个念头浮现,爹娘死不瞑目的样子就会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他们倒在废墟边的身影,他们紧握的双手,脖子上那道狰狞的伤口……还有张麻子额头上干涸的血迹,李瘸子断腿扭曲的角度,村民们被迫离开家园时绝望的眼神……
仇恨像跗骨之蛆,啃噬着我最后一点求生欲,也支撑着我不彻底垮掉。
我必须做点什么。
即使螳臂当车,即使飞蛾扑火。
这份贯穿了我整个人生的巨大遗憾,必须由我来做一个了结。不是为了什么正义,也许只是为了……给我那死去的爹娘,给我那戛然而止的童年,给那个名叫“長乐”却再也无乐的灵魂,一个交代。
阳光再也照不进我的心底。快乐從我的字典里被彻底撕去。从此,世上只剩長乐,行尸走肉,踽踽独行于无间地狱。
此身已无乐,唯余恨长存。
我的复仇,开始了。不再是少年意气的冲动,而是冷静的、绝望的、不计后果的……毁灭。
長乐番外 全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