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爹娘咬牙送我去了镇上的中学。离开的那天,娘把我的行李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爹沉默地抽着烟,最后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念书。”村里的小伙伴都来送我,铁蛋和狗娃眼圈红红的,塞给我他们攒下的弹珠。小草姐也来了,躲在人群后面,塞给我一个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
镇上的学校很大,很新,但也让我无所适从。同学们说着我听不太懂的时髦词,穿着我见都没见过的运动鞋。我带着一身洗不掉的土腥气和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成了他们眼中的“乡巴佬”。我拼命学习,因为我知道爹娘供我读书不易,也因为只有沉浸在书本里,才能暂时忘记那些若有若无的嘲笑和孤立。我期待着每一个周末,可以踩着夕阳走一个多小时的路回家。村口的老槐树,家里的灯光,爹娘的笑容,是我一周辛苦学习后唯一的慰藉和盼头。
直到那个周末。
那天的夕阳红得像血,泼洒在天边,一种近乎狰狞的美丽。我背着书包,怀里揣着这次月考得了第一的奖状,想着爹娘看到时欣慰的表情,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越靠近村子,却越觉得不对劲。太安静了。没有炊烟,没有狗吠,没有孩童的嬉闹。一种死寂,沉甸甸地压下来。
村口的老槐树还在,但它下面那片熟悉的空地上,挤满了冰冷的、反射着夕阳光芒的钢铁巨兽——推土机,挖掘机。它们沉默地伫立着,像一群等待指令的怪兽。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我扔下书包,发疯似的朝家的方向跑去。
没有家了。
我曾经的家,那座虽然简陋但充满了温暖记忆的屋子,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砖块、瓦砾、断裂的房梁、散落的家什……扭曲地堆积在一起。那扇被我踢过无数次、娘总是念叨着要修的门板,碎裂成几块,掩埋在尘土里。墙上还残留着半张我小时候画的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此刻也被灰尘覆盖,显得无比刺眼。
爹呢?娘呢?
我的目光疯狂地扫视着,然后,在那一堆废墟的边缘,我看到了他们。
爹和娘并排躺着,安静得可怕。他们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爹平时总是温和的眼睛瞪得极大,望着血色天空,里面空空洞洞,什么都没有了。娘的头发散乱着,脸上还带着泪痕,她的手和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他们的脖子上,都有一道极深极深的伤口,血液已经凝固发黑,像两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那里。
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夕阳的光芒变得无比刺眼,又仿佛瞬间暗淡下去。我站在那里,动弹不得,血液好像冻住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得我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那不是我的爹娘。那是两具冰冷的、陌生的、以最惨烈方式告别世界的尸体。
我的奖状从松开的手指间滑落,飘落在尘土里。
周围似乎有模糊的人影,有嘈杂的议论声,有村干部模样的人试图过来拉我,跟我说着什么“想开点”、“补偿款”、“政策”……但我什么都听不见。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像离了水的鱼。
我的世界,在我拿到人生第一张奖状的这一天,彻底崩塌了。碎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粉末都没有留下。
長乐?那个有着爹娘疼爱、有着玩伴、有着朦胧初恋、梦想着守护村庄的長乐,就在那一刻,和爹娘一起,死在了这片冰冷的废墟上。
之后的日子是一片混沌的灰暗。我像一具空壳,被亲戚接走,办理丧事,听着大人们压低声音的议论。断断续续地,我拼凑出了真相。
一家来自城里的宏大地产公司,看中了我们村这片地,要开发什么大型度假项目。补偿条件极其苛刻,几乎等于强抢。爹和村里几户人家,包括张麻子、李瘸子,是主要的反对者。他们据理力争,去镇上、去县里反映,却一次次被搪塞回来。张麻子脾气最暴,在一次冲突中,被推搡倒地,头撞在石头上,没等送到医院就没了气息。李瘸子拖着残腿去讨说法,被几个陌生男人拖到巷子里“谈话”,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浑身是伤,只剩一口气,抬回家没两天也咽了气。
威胁,恐吓,分化……手段层出不穷。推土机还是开了进来,不管不顾,先推平了“钉子户”的家。爹娘性格刚烈,或许是真的绝望了,或许是想用最惨烈的方式发出最后的抗议……他们选择了在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家门前,自刎明志。
長乐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被掏空了心脏、填满了仇恨和痛苦的躯壳。我的名字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長乐?無乐。此后的每一天,都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我被送到县里的高中寄宿。我把自己埋进书本里,不是因为梦想,而是因为仇恨。我知道,只有知识,只有考上最好的大学,我才能有能力去弄清楚一切,去找到仇人,去为爹娘,为张麻子、李瘸子,为被毁掉的家乡讨一个公道!
我变得孤僻,阴郁,沉默寡言。我不再是那个阳光下奔跑的少年,而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这自然引来了麻烦。几个学校里的小混混,看我不顺眼,或许觉得我好欺负,在某天放学后把我堵在了巷子里。
“乡巴佬,听说你挺拽啊?” “哑巴了?爷跟你说话呢!” 污言秽语,推推搡搡。
我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直到其中一个人一把抢过我的书包,把里面的书本试卷哗啦一下全倒在地上,还用脚去踩——那上面有我刚整理好的、关于那家地产公司的剪报和笔记。
那一刻,脑子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嘣”的一声,断了。
积压了太久的痛苦、愤怒、绝望、仇恨……像火山一样轰然爆发。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猛地扑了上去。没有章法,没有理智,只有最原始的、疯狂的撕打、撞击、啃咬。我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拳头落在身上,我只想毁灭,毁灭眼前的一切,毁灭这个操蛋的世界!
他们被我的疯狂吓到了,起初还还手,后来只剩下惨叫和求饶。我骑在一个人身上,拳头像雨点一样砸下去,血溅到我脸上,温热而腥甜。直到闻讯赶来的老师和其他同学死命把我拉开,我还在嘶吼着,挣扎着,眼睛赤红,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
那次事件,我背了一个巨大的处分。几乎断送了我考上心仪大学的前程。但我无所谓。我的心早就死了,前程又算什么东西?
最终,我去了一所三流的大学,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报道的路上,汽车颠簸。我靠窗坐着,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千篇一律的风景,心如死灰。
在一个中途停靠的小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小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