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很多文言古籍和心理学教材上看到——父母给孩子取名，是寄寓最深的祝福。長乐。長久快乐。我曾以为，这个名字会像一道护身符，保佑我一生顺遂，无忧无虑。后来我才明白，那或许只是一个残酷的预言，预言着一种永恒的、求而不得的渴望。
我诞生在一个被阳光腌透的村庄，名字叫長乐。長長久久的長，快快乐乐的乐。这名字是爹翻了好几夜的书才取出来的，他说他不求我大富大贵，只愿我这一生，能長久平安，快乐无忧。
我们村不大，家家户户的炊烟都能拧成一股绳。村囗有棵老槐树，年纪比爷爷的爷爷还大，枝叶虬结，像一把巨大的、绿意盎然的伞，罩着底下几块被屁股磨得光溜溜的大石头。那是我们的王座。夏日里，蝉鸣撕扯着滚烫的空气，我和铁文、李二几个，像泥鳅一样从家里溜出来，聚集在老槐树下。我们比谁爬树快，掏鸟蛋，手指被粗糙的树皮磨得生疼，心里却灌满了蜜。偶尔摸到一窝温热的蛋，便能欢呼雀跃一整个下午，小心翼翼地捧下来，为怎么分而吵得面红耳赤，最后又总能和好如初，约定好一起把它们孵出来--虽然从未成功。
村后有一条小河，水清得能看见底下圆润的鹅卵石和穿梭的小鱼。阳光砸在水面上，碎成一片晃眼的金鳞。我们脱得精光，噗通噗通跳下去，河水温柔地裹住身体，驱散了所有燥热。我们扎猛子，打水仗，或者就那么躺在浅水处，任由水流拂过皮肤，看着天上大朵大朵的白云慢悠悠地走。有时能捉到巴掌大的鱼，用草绳穿了，得意洋洋地拎回家，央求妈妈用油煎得金黄酥脆，吃的满嘴流油。
隔壁住着小草姐。她不算顶漂亮，但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比我大两岁，总是安安静静的，会帮我缝补疯玩时刮破的衣裳。我喜欢跟在她后面，她去河边洗衣，我就蹲在旁边玩水，捡最好看的鹅卵石送给她；她去田里送饭，我就帮她提篮子，尽管我自己也馋得直流口水。心里有种朦朦胧胧的欢喜，像春天初生的草芽，怯生生地探着头。梦想很简单，就是快点长大，像爹一样，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守护这个村子，让爹娘、让小草姐、让所有都能“長乐无忧”。
爹是个沉默的汉子，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但那双眼睛总是温和的。他会在晚饭后，用那粗糙的大手揉乱我的头发听我叽叽喳喳讲一天的“伟绩”，偶尔露出难得的笑容。娘总是温柔地看着我们，灯下，她飞针走线，把我裤子上磨破的膝盖处缝得结实实实，一边缝一边轻声说：“我们長乐是小男子汉了，但小男子汉也要知道疼惜自己呀。”油灯的光晕染黄了她的侧脸，那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色彩。
我还爱跑去爷爷奶奶家，不为别的，就为找他们家的大黄狗。大黄年纪也大了，懒洋洋的，总是趴在院门口晒太阳。我一去，它就摇着尾巴站起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我的手。我抱着它的脖子，能跟它嘀嘀咕咕说上好半天话，说铁蛋又欺负我啦，说今天掏的鸟蛋被娘没收啦，说我觉得小草姐真好看。它呜咽着，像是在回应我。
村头的李瘸子，年轻时在外面闯荡过，折了一条腿才回来。他喜欢坐在门槛上抽烟袋，眯着眼睛看日落。我常跑去听他讲故事，城里的电车呜呜叫，楼房高得能戳破天，晚上也亮如白昼。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通过他略带沙哑的嗓音，一点点勾勒在我小小的脑海里，既遥远又令人神往。还有张麻子，一脸坑洼，脾气火爆，却有一身好力气和讲不完的“江湖”故事，什么路见不平一声吼，虽然大多是他吹嘘的年轻时的糗事，但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那时的天总是很蓝，风总是很暖，日子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每一帧画面，都带着温度，带着气味，带着声音。老槐树的沙沙声，河水的潺潺声，娘唤我回家吃饭的悠长声调，爹抽烟袋时轻微的咳嗽声，李瘸子故事里的电车声，张麻子吹牛的唾沫星子声，还有小草姐轻轻的笑声……所有这些，交织成我名为“長乐”的童年。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長长久久，快快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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