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天边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放学的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出希望高中的校门。占卜社的四人难得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叶鹿洁和苏晓锦在前面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新出的偶像剧和零食，阳光洒在她们年轻的、尚不知愁为何物的脸上。云初安静地走在旁边，听着她们的喧嚣，眼神空濛地掠过街边的行道树，她感觉到身边夏岳的气场，那独特的银白色中，似乎沉淀了一些比往常更沉重的东西。陆星言依旧沉默地跟在稍后一点的位置，目光偶尔会落在夏岳看似慵懒随意的背影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这片喧闹的、充满生机的日常景象，却像一把钥匙，无意间打开了夏岳心中那扇尘封已久的、沉重的门。她的思绪飘忽着，坠入了回忆的深潭。
记忆里的阳光，似乎比现在更明亮、更温暖。
那是她八岁时的邻家，住着一对博士夫妻和他们的女儿，风雅。小雅和她是好朋友，总会把珍藏的糖果分给她一半。小雅的父母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会教她们认字，会给她们读故事书。
但那栋房子里，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书架上摆满了她看不懂的大部头，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某种……过于刻板的气息。小雅不能像她一样在泥地里打滚，不能大声笑，每一次考试都必须是最好的。她记得小雅偷偷对她说过：“岳岳，我好累，爸爸妈妈说，如果这次考不好，就不要我了。”
她当时只当是玩笑。
直到那个下午，她像往常一样推开小雅家虚掩的门，想去分享新得的贴纸。
玄关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悬空的、穿着她无比熟悉的红色小皮鞋的脚，在空气中轻轻晃荡。
她下意识地抬头。
三具尸体，像被风干的、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玩偶，静静地悬挂在客厅冰冷的横梁上。叔叔，阿姨，还有小雅。他们的脸是青紫色的，舌头微微伸出，空洞的眼睛望着下方，正好与抬头的她，视线相对。
那一刻的极致恐惧，像一场无声的核爆，在她幼小的灵魂深处留下了永久的辐射区。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纯粹的爱，可以被扭曲成何等致命的枷锁；看似完美的家庭，内里可能早已被期望压垮，腐烂生蛆。 从那以后，她对“家庭”这个词，始终抱有一种深刻的怀疑与疏离。也是从那时起，她发现自己的恐惧是有阈值的，当超越某个极限，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非人的麻木与抽离。
时间的河流继续流淌。上了初中，她对历史，尤其是那些湮没在尘埃中的阴谋与秘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一次市级的历史竞赛中，她遇到了一个叫千栩的少年。
他瘦削，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言辞犀利如刀，总能一针见血地戳破史料的重重迷雾。他们是对手，更是知己，在故纸堆里进行着酣畅淋漓的智力交锋。他戏称她为“阴谋家小姐”，她则回敬他“毒舌病秧子”。
他曾指着地图上某个神秘的失落文明遗址，眼睛闪着光对她说：“夏岳，等以后，我们一起去这里看看真相到底是什么，我总觉得书本上写的都是狗屁。”
她笑着答应：“好啊，等你先把气喘匀了再说。”
后来，他很久没来学校。再后来，她听说，他得的不是什么普通的气喘，是癌症。晚期。
他没有选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等待终点，而是用最后的时间，拿着他所有的积蓄，真的去环游世界了。他给她寄过明信片，从世界的各个角落，照片上的他依旧瘦削，但笑容灿烂，背后是金字塔、是雨林、是极光。
最后一张明信片，只有一行字：
【阴谋家小姐，世界很大，书里写的，果然都是狗屁。先走一步，勿念。】
他教会她，生命可以脆弱如纸，但灵魂可以选择燃烧至最后一刻，投向未知的、广阔的天地。他的离去，没有阴霾，只有一种带着悲壮色彩的、极致的浪漫与自由。
升入希望高中，高一上学期。她遇到了一个叫陈暖的女生。
陈暖家境贫寒，重男轻女的父母一心只想用她换彩礼给弟弟买房。但她像石缝里挣扎出的小草，凭借碾压级的优异成绩，为自己搏得了一线生机——丰厚的奖学金是她唯一的学费和生活来源，是她摆脱命运的唯一希望。她乐观，坚韧，即使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眼睛里也总是闪着光，像黑夜里的萤火虫。
然后，沈柔然出现了。
原因简单到可笑——陈暖在一次公开课上，回答出了沈柔然没能答出的问题，抢了这位大小姐的风头。
霸凌开始了。从撕毁作业，到锁在厕所泼冷水，到散布恶毒的谣言……沈柔然享受着将美好事物一点点碾碎的乐趣。陈暖试过反抗，试过求助。
而夏岳，做了一件她至今回想起来，都恨不得穿越回去掐死自己的事。
她拉着陈暖，找到了当时刚刚接手学生会、看起来公正严明的楚亦尘，以及他们的班主任。
她们证据确凿，她们声泪俱下。
楚亦尘听着，记录着，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同情与严肃。他承诺：“我会调查清楚，给你们一个交代。”
然后，没有然后了。
所有的投诉如同石沉大海。楚亦尘给她们的答复永远是“正在调查”、“需要证据”、“会严肃处理”。而背地里，他利用学生会的职权，默许甚至协助了沈柔然的霸凌，他克扣了本应发给陈暖的奖学金申请材料，他修改了某些活动记录，让陈暖的处境更加孤立无援。
他成了沈柔然最得力的帮凶，用他那套完美的官僚辞令和看似公正的程序，一点点堵死了陈暖所有的生路。
直到很久以后，当夏岳把一切因果全部串联整理起来。她才想明白，楚亦尘哪里需要沈柔然家的资助才被迫与狼共舞？他楚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他惧怕的，是沈家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是可能波及他自身家族利益的潜在威胁。为了维护这种脆弱的平衡，为了他那个“完美继承人”的形象不出现任何可能引发家族不满的污点，他选择了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陈暖。
最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被剥夺了奖学金、身心俱疲、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陈暖，从学校的天台一跃而下。
像一只萤火虫，被无情地碾碎了。
事后，沈家动用势力，将事情压了下去。赔了一笔对她们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的钱，给陈暖那对重男轻女的父母，事情便“圆满”解决。学校对外宣称是“学习压力过大导致的意外”。
楚亦尘，依旧是那个完美无瑕的学生会主席。
只有夏岳知道，那双曾经充满希望和生命力的眼睛，是如何在绝望中彻底熄灭的。她知道楚亦尘每一个看似无奈举动背后的冷血算计。
她无法穿越回去阻止自己带陈暖去求助，但她可以牢牢记住。记住楚亦尘的每一分虚伪，记住沈柔然的每一分恶毒。
原生家庭的悲剧，无法选择的疾病，那是命运的残酷，她虽痛，却只能接受。
但陈暖的死，是纯粹的、赤裸的、本可避免的恶。是沈柔然的恶意，是楚亦尘的冷漠与妥协，是那些所谓“苦衷”包装下的卑劣，共同谋杀了一个鲜活的生命。
这让她如何释怀？如何同情？
“夏岳？夏岳！”叶鹿洁的声音将她从冰冷的回忆深渊中拉回，“你发什么呆呢？我们到了哦！”
夏岳回过神，发现已经走到了她们往常分开的岔路口。夕阳的余晖落在伙伴们关切或平静或沉默的脸上。
她扬起一个与往常无异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啊，想到点有趣的事。明天见。”
她挥挥手，转身走向自己家的方向。
背影依旧洒脱，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她爽朗的笑容下，背负着三重沉重的阴影，尤其是那第三重，如同永不愈合的伤口，时刻提醒着她——
有些苦衷，不值得原谅。
有些恶，必须被凝视。
【本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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