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从脚底沿着脊椎一路蔓延至发梢,却不是源于这该死的夜雨,而是来自胸腔里那片被彻底掏空、又被某种滚烫之物填充的废墟。
阿强……阿强……
这个名字在齿间碾磨,没有带来泪水,只催生出一种近乎腐蚀性的酸楚。那个总是像山一样挡在她身前,会因为她手指破个小口就如临大敌的男人,那个在最后时刻用血肉之躯为她筑起最后屏障的男人……碎了。在她眼前,以一种最惨烈、最彻底的方式,碎了。
人群在奔逃,在哭嚎,在如同无头苍蝇般撞向每一个可能的生路。娇未却站在那里,湿透的昂贵衣裙紧贴着皮肤,勾勒出她微微颤抖的、却异常坚定的轮廓。美丽废物?是,她曾经是。被精心豢养,被妥善保管,离了权强,她连方向都辨不清。
但现在,饲主不在了。
恐惧依旧如影随形,盘踞在她的四肢百骸,每一次心跳都在叫嚣着退缩。但有一种更汹涌、更灼热的东西,压倒了它——愤怒。
不是歇斯底里的咆哮,而是一种沉静的、在骨血里无声燃烧的烈焰。对这该死的乐园,对那个微笑着按下按钮的疯子,对这操蛋的、轻易夺走她一切的世界!他们毁了她赖以生存的温室,那就别怪从温室里爬出来的藤蔓,带着淬毒的刺!
她需要一个信号。一个足够高,足够醒目,能穿透这重重黑暗和爆炸,将求救信息送出去的信号。
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影,越过冲天的火光,死死钉在了那座静静矗立在乐园边缘的庞然大物上——“苍穹之眼”。世界最高的摩天轮。它的轮廓在夜色与火光中若隐若现,桥厢静止,如同死去的巨兽的眼瞳。
就是那里。
一只骨节分明、冰凉得不像活人的手,在她茫然四顾时,无声无息地递过来一个沉重的强光手电。她甚至没看清那人的样貌,只记得那指尖触及她掌心时,带来的是一种近乎金属的寒意。她握紧了手电,如同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或者说,一件武器。
没有道谢,没有回头。她朝着摩天轮的方向,迈开了脚步。步伐起初有些虚浮,但很快变得稳定,甚至带着一种决绝的力度。雨水打在她脸上,混着或许存在过的泪痕,冰冷,却让她更加清醒。
通往摩天轮基座的路上空无一人。巨大的钢铁骨架在夜色中投下狰狞的阴影。供电早已中断,应急灯一盏也无。她仰起头,望着那高耸入云、在风中似乎微微摇晃的顶点,胃里一阵翻搅。那么高……那么黑……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了喉咙口的腥甜。
找到检修梯的入口。锈蚀的铁门被她用尽力气拉开,发出刺耳的呻吟。内部是更加浓稠的黑暗,只有手中手电射出的光柱,像一柄利剑,劈开混沌。
开始攀爬。
冰冷的、湿滑的钢铁梯级。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行的空间。每一次抬腿,肌肉都在尖叫;每一次伸手,指尖都因用力而泛白。高跟鞋早已不知丢在何处,丝袜被磨破,脚底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华丽的衣裙被钩挂,发出撕裂的声响。
她不管。
恐惧如附骨之疽,试图将她拖入深渊。她咬紧牙关,将那破碎的、染血的画面——阿强最后凝望她的眼神——狠狠摁在心头。愤怒。是这愤怒,化作了燃料,烧穿了恐惧,支撑着她麻木的四肢继续向上,再向上。
风越来越大,在钢铁骨架间穿梭,发出鬼哭般的呼啸。整个摩天轮似乎都在轻微晃动,仿佛随时都会解体。她不敢往下看,下方原本广阔的乐园,此刻已缩成一片燃烧的、爆炸不断的扭曲光斑。
手电的光圈在狭窄的梯井内晃动,照亮前方似乎永无止境的阶梯。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如同灌铅。有几次,她脚下一滑,整个人险些坠落,全靠死死抓住冰冷的栏杆才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她停下来,靠在冰冷的钢铁支架上,剧烈地喘息。汗水、雨水、或许还有血水,混在一起,从额角滑落。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就这样放弃,让疲惫和恐惧带走一切。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那些践踏别人生命的人可以肆意妄为?凭什么阿强要用那种方式离开?凭什么她就要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冰冷的钢铁坟墓里?
不甘心!
一股狠劲从心底窜起。她重新握紧手电,指甲几乎掐进塑料外壳里。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终于爬到了顶端——那个巨大的、用于驱动摩天轮旋转的中心枢纽平台。这里毫无遮挡,狂风瞬间将她包围,撕扯着她的头发和破烂的衣裙,几乎要将她掀飞出去。她死死抓住一根粗壮的支柱,稳住身体。
站在世界之巅,脚下是燃烧的地狱。狂风呼啸,如同万鬼哭嚎。
她举起那只沉重的手电,用颤抖却坚定的手指,打开了开关。
一道凝聚的、雪亮的光柱,如同不屈的脊梁,猛地刺破了浓稠的黑暗!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身体的剧痛,开始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扳动手电的开关。
短。短。短。
长。长。长。
短。短。短。
SOS。
最古老,最原始,也最绝望的求救信号。在这世界之巅,由一双本该只懂抚琴弄画的手,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向着漆黑的天幕,向着不知是否存在的外界,一遍,又一遍地发送。
光柱划破雨夜,如同她燃烧的愤怒与希望,在这人间炼狱的上空,固执地明灭。
【本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