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器械嗡鸣声，各种生理指标单调的滴滴声，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宣告着生命脆弱的消毒水气味……
这些构成了郑受彬意识边缘最后残留的现实感知。
剧痛似乎变得遥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不断下坠的剥离感，仿佛她的灵魂正在被一点点从那个支离破碎、疼痛不堪的躯壳里抽离出来。
是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浮现时，她意外的平静。甚至有一丝解脱。那无边无际的痛苦，确实该结束了。
只是……好遗憾。还没能……好好跟她道别。还没能……亲口告诉她……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深渊时——
【滋——验证通过。神经链接建立中……】
一个清晰的、略带电子合成质感、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温和的女声，突兀地直接响彻在她的意识核心。
【载入初始协议……意识波动稳定……正在匹配目标频率……郑受彬小姐，能听到我吗？】
这声音像一道光，刺破了沉重的黑暗，强行稳住了她不断下坠的意识。
郑受彬感到一种奇异的失重感，仿佛漂浮了起来。
那些冰冷的现实感知——疼痛、机器的声音、消毒水味——迅速褪去，变得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
【链接强度75%……很好。郑受彬小姐，如果你能感知到我，请尝试在意识中回应我，不需要说话，集中意念即可。】那个女声继续说道，语气专业而冷静，却又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引导性。
（……你是谁？）郑受彬在混沌的意识中努力凝聚起这个念头。
【我是林璇博士，意识深潜项目的首席神经接口工程师。现在，是我在协助稳定你的意识，并将你引导至目标区域——李惠利女士的意识空间。】女声——林璇博士——清晰地回应了她的“想法”。
（惠利欧尼……她怎么样了？我现在……在哪里？）郑受彬急切地追问，这是她唯一关心的事。
【李惠利女士的生命体征目前依靠设备维持，但她的意识活动极度微弱且混乱，陷入了深度的自我封闭。你现在正处于链接通道中，尚未完全进入她的意识空间。】
林璇博士的声音像是一份冷静的报告，但顿了顿，她的语气稍微放缓了一些，【郑受彬小姐，我必须再次向你确认，你的本体生命指标正在持续下降，这次链接近乎不可逆。一旦完全接入，你将无法回头。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郑受彬的意识没有任何犹豫，坚定得像一块淬火的钢，（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我明白了。】林璇博士的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敬佩，又像是悲哀，【李惠利女士的意识出于自我保护，构建了一个基于她近期最深刻记忆的循环场景。它会不断重复，试图维持一种‘正常’的假象。你需要进入这个循环，成为它的一部分。】
【但由于链接不稳定以及她本身的排斥，每次循环开始，你的大部分记忆会被空间规则暂时覆盖，你会以为自己是‘第一次’经历。只有通过强烈的情绪波动或者外部刺激——比如巨大的痛苦、深刻的恐惧、或者……爱意的触动——才有可能短暂唤醒深层记忆。而我的声音，只有在链接波动剧烈或者你意识波动极大时，才有可能突破干扰，短暂传递给你一些关键信息。】
（我会忘记……那我怎么救她？）
【“爱”是这个意识空间最底层、也是最强大的逻辑。】林璇博士的声音变得极其严肃，【你需要利用每一次循环，不断重复地、用各种方式向她传递“爱”的信号，积累这种情感的“锚点”，逐步瓦解她的心防，削弱空间的防御。但同时，你必须小心，不能过于激进引发空间崩溃。这就像……在鸡蛋上雕刻。】
【我会尽可能监测空间稳定性，在关键节点尝试引导你。但大部分时间，你需要独自面对。记住，无论循环多少次，无论多么痛苦，你的核心任务只有一个——让她“感受”到你，相信你，依赖你，最终……愿意为了你，或者因为你的存在，而选择“醒来”，打破那个她自己构建的牢笼。】
（……我明白了。）郑受彬的意识感受到一种沉重的责任，但也充满了决绝的斗志。
【另外，】林璇博士的声音夹杂了一丝干扰的杂音，似乎链接开始变得不稳定，【她的意识空间里可能会出现一些……基于她恐惧或创伤产生的扭曲造物，或者空间本身不稳定的现象。警惕它们。保护好你自己，你的意识如果在她之前消散，就一切都完了。】
【准备好了吗？】林璇博士的声音开始变得遥远，仿佛来自隧道的另一端，【初始坐标设定：2024年11月8日凌晨，郑受彬杀青片场…载入倒计时3…2…1…】
———郑受彬的循环世界，第一次“循环”开始了。
她被“投放”进一个基于李惠利记忆构建的场景——杀青夜的回程车上。她扮演着“自己”，感受着那份初见李惠利来探班的惊喜和甜蜜。然后，地震、撞击、剧痛……黑暗。
但下一秒，她又回到了起点。杀青现场，李惠利笑着向她走来。
没有记忆重置。林璇博士的声音偶尔会如同神谕般直接响彻她的思维，冷静地反馈着数据：【链接稳定度85%】、【目标脑波活跃度提升0.3%】、【情感波动阈值未达到】……
她明白了规则。她需要在这个不断重置的场景里，找到唤醒李惠利的方法。
第二次，第三次……第十次……
她尝试过呼喊，尝试过在车祸瞬间扑过去保护对方，尝试过在循环开始时就直接告诉李惠利真相……但无一例外，失败了。
李惠利的意识如同最深沉的梦魇，对外界的刺激要么毫无反应，要么引发剧烈的、导致循环崩溃的排斥（表现为各种“意外”死亡）。
林博士警告她：过于直接粗暴的刺激会加速链接不稳定。
第三十次，第五十次……第一百次……
绝望开始滋生。
她像一个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一遍遍重复着希望和毁灭。
她看着李惠利一次次死去又“复活”，那种无力感几乎要撕裂她本就虚幻的存在。
她开始仔细观察每一个细节，李惠利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语。
她发现，只有在那些流露出真实情感互动——依赖、信任、甚至一点点暧昧的瞬间，监测数据才会有微小的、积极的波动。
爱。林博士的提示是对的。需要的是爱。
第一百五十次，第三百次……
她不再试图强行打破循环，而是开始精心“编织”这个循环。
她引导对话，创造独处机会，小心翼翼地增加肢体接触，放大那些温暖和悸动的瞬间。
她学着更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执行任务的程序。她发现自己“演”得越好，李惠利的状态似乎就越稳定。这很讽刺，却有效。
第五百次，第七百次……
循环的次数变成了一个模糊而恐怖的数字。
她开始感到疲惫，一种源自意识本源的消耗。
外界的林博士传来的数据也越来越不乐观：【链接稳定度72%】、【现实身体指标持续恶化】。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产生了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记录。
记录下这无数次轮回里，李惠利唯一安宁的瞬间。当她睡着时，那蹙紧的眉头会微微舒展，像是暂时逃离了痛苦。
这成了郑受彬漫长折磨中唯一的慰藉。
她开始偷偷地、“截取”这些时刻。用什么记录？在这个意识空间里，一切皆是虚幻。
她只能用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拥有的“手机”去记录，也用自己的双眼去刻画，去记住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循环，当李惠利睡着，她就在脑海深处，用自己的方式“画”下一张她的睡颜。
第八百次，第一千次……
数字攀升到了四位数。
郑受彬的意识已经麻木了，只剩下本能驱使着她一次次重复“演出”，一次次在李惠利睡去时，完成那第一千零一张、第一千零二张……虚幻的“画像”。
她的整个世界缩窄成了两件事：让李惠利感受到“爱”，以及记录她的睡眠。
外界林博士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模糊，【链接稳定度65%】……【60%】……
第一千二百六十次。
郑受彬像往常一样，凝视着刚刚睡去的李惠利。她正准备在意识里刻下第1260张画像时，林璇博士的声音突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急促甚至带着一丝惊惶的语调，强行切入她的思维！
【警告！检测到异常意识活动！目标脑域出现未知自发性能源点！】
【稳定度骤降！58%！57%！】
【不对……这不是排斥反应！这……这像是……第二套循环系统？！】
【郑受彬！李惠利的潜意识在模仿你！她基于你的循环，构建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受其深层潜意识主导的循环空间！她的主意识陷进去了！】
【重复！目标意识已不在当前层级！她进入了自我构建的衍生循环！】
【你的引导失效了！我们必须把你也送进去！找到她！把她从那个更深的地方拉出来！否则她会被自己的潜意识永远困住！准备强制接入——！】
郑受彬甚至来不及消化这爆炸性的信息。
一股无法抗拒的、撕裂般的巨力猛地攫住了她的意识！
天旋地转！
仿佛被从浅海猛地抛入万丈深渊！
所有的感知瞬间被扭曲、拉长、粉碎！
在彻底失去方向感的混沌中，她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原来……她一直都不是在“引导”，而是在她的每一次循环里，无意识地将“循环”这个概念，像种子一样种进了李惠利的潜意识深处？
而现在，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了一个不受控制的、巨大的、黑暗的迷宫。
而她，这个播种者，也被一起拖入了迷宫的最深处。
——————
———意识空间 - 接入与融合（郑受彬视角）
【警告！目标意识活动异常！稳定度跌破临界值！】
【检测到非标准脑波模式……自衍生结构正在形成！】
【她正在构建自己的循环！重复，目标意识已脱离预设引导路径！】
【郑受彬！准备强制介入！我们将尝试把你嵌入到她新生成的回廊结构中！可能会伴有强烈不适和记忆冲突……】
林璇博士急促冰冷的声音如同冰锥，刺入郑受彬那已经被1260次轮回折磨得近乎麻木的意识核心。
【同时…很抱歉不得不告诉你…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还不等她理解这爆炸性的信息，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灵魂被撕扯剥离的剧痛便猛地爆发！
“啊——！”她无声地嘶吼着，感觉自己的存在被碾碎成最基本的粒子，然后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强行塞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狭窄的漩涡之中。
无数混乱的、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炸碎的玻璃，裹挟着巨大的情绪能量，狠狠撞进她的感知：
是李惠利世界的循环碎片！
第一次循环：地震！塌方！车身扭曲的巨响！冰冷的恐惧攫住心脏！（死亡的剧痛和茫然）
第二次循环：公寓大楼在眼前崩塌，巨石砸落！绝望的尖叫！（毁灭的震撼与无助）
第三次循环：相拥睡去的短暂温暖，然后是无边黑暗的再次降临。（对安宁的渴望与失落）
第四次循环：江边别墅！古老的怀表！燃烧的火焰灼烧手掌的剧痛！还有……郑受彬被无形尖刺贯穿胸膛时，那双错愕又悲伤的眼睛！（巨大的悲痛、愤怒与自毁冲动）
这些碎片化的体验强塞进来，带着李惠利最原始的情绪冲击——恐惧、绝望、孤独、猜疑、巨大的悲伤……
它们与郑受彬自身1260次轮回的记忆混合、碰撞，几乎要将她的意识彻底撕裂！
剧烈的头痛如同跗骨之蛆，持续啃噬着她。
……
【嵌入完成……链接勉强建立……稳定性极低……祝你好运……】
林博士的声音断断续续，最终彻底消失，仿佛信号中断。
———第五次循环 - 清晨
郑受彬猛地睁开眼。
冰冷的地板触感。
熟悉的奶香气。
浅绿色纱帘透进的、微弱得几乎像是幻觉的晨光。
她躺在自家客厅的地板上，头痛欲裂。
但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循环里那种带着任务感的疲惫或刻意伪装的纯真。
她的眼底充满了剧烈的混乱和一种骤然惊醒后的骇然。
她接收到了！
虽然不是全部细节，但那四次循环里李惠利所经历的核心事件和最强烈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
她感受到了李惠利的恐惧、她的挣扎、她的怀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惠利欧尼……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竟然独自经历了这么多次惨烈的死亡和绝望的探索？
而自己，却还在那个看似主导的循环里，重复着那些现在看来如此苍白无力的“情感引导”？
巨大的愧疚和后知后觉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
但紧接着，是更深的寒意。
现在，她进入了李惠利主导的循环。
这里的规则由李惠利的潜意识设定。
她必须极端小心。
郑受彬挣扎着坐起身，用力按压着抽痛的太阳穴。1260次轮回的经验和刚刚强行植入的四次循环记忆在脑中疯狂交织、对撞。
她既要帮助李惠利找到出口，又不能暴露自己“引导者”的身份和来自“外部”的信息，否则很可能触发李惠利潜意识更强烈的防御和排斥，导致循环崩溃或更可怕的后果。
她必须扮演好这个第五次循环里“刚刚醒来、对一切看似无知”的郑受彬。
但同时，她要利用那些涌入的记忆，不着痕迹地、极其谨慎地引导局势。
比如，她知道李惠利一定会再次寻找线索，那么有些“线索”，或许可以放在更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比如，她知道李惠利对怀表既依赖又恐惧，那么关于怀表的信息，或许可以用某种方式“不经意”地透露？
这是一场在刀尖上跳舞的表演。
观众只有一个人，却拥有最终裁决权——李惠利那敏感而多疑的潜意识。
郑受彬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将所有的情绪压到心底最深处。
她抬起头，脸上努力浮现出符合“第五次循环初次醒来”的、略带迷茫和依赖的表情，耳朵却仔细听着客厅方向的动静。
惠利欧尼……这一次，请相信我。
不，或许更该祈祷的是，请让我有能力……赢得你的信任。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