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警方法医助理,每次凶杀案都由我首次解剖尸体。
这次死者是我熟识的邻居,背部中三刀,现场无搏斗痕迹。
队长判断是熟人作案,命令我重点检查伤口形态。
解剖时,我小心翼翼地取出胃内容物,记录消化程度以判断死亡时间。
但当我划开胸腔,却在心脏发现熟悉的痕迹——那是我独特的解剖手法留下的标记。
原来上次醉酒后,我解剖的不是教学用的尸体。
而昨晚不在场证明的空缺,正随着血水慢慢流淌在解剖台上。
---
凌晨三点十七分。
城市像一块被吸饱了墨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往下坠。雨还没停,连续下了三十多个小时,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把一切声响都泡得发胀、模糊。分局的法医中心却亮得瘆人,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把不锈钢解剖台照得寒光凛凛,每一道铆钉接缝都清晰无比,冷硬得如同世界本身的骨架。
空气里是那股味儿。永远都是。消毒水尖锐的酸呛,勉强压过更深层、更顽固的甜腻——那是多种有机质腐败分解混合出的特有气味,人类的最后形态,附着在瓷砖墙壁、排风管道、甚至我的发梢衣角,洗刷不尽。我习惯了,鼻腔黏膜早就麻木,只是偶尔,像现在,它会突然活过来,变成细小的针,往肺叶深处扎。
电话铃炸响的时候,我刚冲洗完上一轮解剖的工具,高压水枪在橡胶围裙上溅开冰冷的水珠。值班手机在金属台面上嗡嗡震动,像一只垂死挣扎的甲虫。队长老张的声音劈开雨夜的沉寂,又干又涩,透着一股被烟草腌入味的疲惫,还有一丝…紧绷的兴奋。
“城西,锦绣花园,三期B栋701。活儿来了。马上出现场。”
锦绣花园。B栋701。
我的指尖猛地一抽,水流兀自冲刷着解剖剪锋利的刃口。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沉了下去。
“701?”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远,不像自己的。
“嗯。门牌确认过了。死者男性,林峰。你……可能认识。”老张顿了一下,似乎在那边深吸了一口烟,“背部中刀,现场看着太干净了,妈的,干净得邪门。初步判断熟人作案,你重点给我抠伤口和微量痕迹,听见没?技术队那边还在筛现场,但雨太大,室外痕迹基本泡汤了。等着你那边的硬货。”
林峰。
我的邻居。住我楼上。昨天下午还碰见,他拎着一袋刚买的咖啡豆,电梯里笑着抱怨这鬼天气让人骨头缝都发霉,邀请我周末去他家尝尝新到的蓝山。
现在,他躺在某个地方,背部中刀。太干净了。
“听见了。”我听见自己回答,喉头发紧,“马上到。”
电话挂断。水龙头没关,水流孜孜不倦地冲刷着不锈钢水槽,溅起细小的、冰冷的水雾。我盯着那水看了一秒,才伸手拧紧。寂静瞬间涌上来,只剩下排风扇单调的轰鸣,还有我自己胸腔里,那一下比一下更用力的撞击声。
认识。何止认识。
* * *
现场被警灯染成一种不断闪烁、旋转的蓝红色调,像一场怪诞的派对。雨水敲打着警用篷布,噼啪作响。楼道里挤满了人,技术队的同僚穿着鞋套,像一群沉默的幽灵,在有限的空间里移动,相机闪光灯不时惨白地亮起,定格一瞬,又熄灭。
704的老太太扒拉着门缝,脸上是混杂着恐惧和过度亢奋的苍白,被民警拦着,还在喋喋不休:“……我就说嘛,昨天后半夜,好像听见楼上有关门声,轻轻的,我也没在意……哎哟,小林多好的一个人啊,这真是造孽……”
我穿着现场防护服,塑料鞋套踩在湿漉漉的地毯上,发出窸窣的轻响。701的门开着,像一张沉默的黑口。
老张正站在门口,跟现场勘查的负责人低声交谈,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疙瘩。看到我,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进去。
“里面差不多了,初步勘查结束,就等你了。动作快点,尸体准备运回去。”
我点了下头,侧身挤进门。浓重的血腥味立刻缠了上来,即便戴着口罩,也无比清晰地穿透过滤层,直冲大脑。不是弥漫性的,源头明确——客厅靠近落地窗的那一小片区域。
他面朝下趴在那里。
林峰。身上是那件他常穿的藏蓝色家居服,但现在背部偏左的位置,洇开了三朵巨大的、暗褐色的花。布料被血浸透,又半干涸,僵硬地黏结在一起。地毯吸饱了血液,颜色深得发黑,边缘不规则地蔓延开。
周围太整洁了。米白色的布艺沙发扶手放着一本翻到一半的杂志,玻璃茶几上有一杯喝了一半的水,遥控器规规矩矩地摆在电视柜边缘。没有挣扎翻滚的痕迹,没有踢倒的装饰品,甚至连他倒下的姿势,都透着一股诡异的…顺从。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安静地扑倒在地。
熟人。背后下手。极近的距离。信任。毫无防备。
这几个词在我脑子里自动拼接,冰冷又顺理成章。
技术队的人正在小心翼翼地处理现场可能的微量证据,毛发、纤维、指纹……但雨水的干扰,加上现场人员的频繁进出,希望渺茫。老张的压力显然堆在了我这里——解剖台。从尸体上榨取信息。
我站在原地,目光一寸寸扫过现场,强迫自己用职业性的冷静覆盖掉那层不断上涌的、令人不适的熟悉感。那是他的沙发,我坐过。那是他的杯子,同一款式的另一个,给我倒过咖啡。那是他倒下的地方,昨晚某个时刻,生命正从这三个创口里飞速流逝。
而我当时……
“小赵?”老张在门口喊了一声,“看够了没?回去干活了!”
我猛地回神。“好了。”
尸体被小心地装袋,抬上运尸车。我跟着车一起回中心。车厢里弥漫着死亡和消毒剂混合的气味,轮子压过湿滑的路面,轻微的颠簸传递上来。密封袋里的轮廓,无声无息。
* * *
解剖室里,强光再次聚焦。
林峰被转移到不锈钢解剖台上,赤裸,苍白,像一尊被雨水泡发后又冻结的蜡像。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现在看得更清楚,并非只集中在背部,还有一些喷溅和流淌的痕迹,遵循着重力和体位的变化。
我按照标准流程,拍照,测量尸温,检查尸斑和尸僵程度。手指触碰到的皮肤冰冷而僵硬,带着一种失去所有生机后的怪异质感。我努力摒除杂念,他是林峰,他是我的邻居,但现在,他只是一具需要被阅读的文本,一桩需要被破解的密码。我的工作是翻译死亡语言。
老张隔着观察玻璃看我,眼神像鹰。
我拿起解剖刀,刀尖冷光微闪。沿着他背部那三个创口的边缘,小心地划开皮肤、皮下组织、肌肉。创道很深,角度略微向上,避开了肋骨,精准地刺入了胸腔。用力很猛,决绝。刀刃的细节在强光放大镜下呈现——创缘整齐,有轻微的皮瓣卷缩,是单刃刺器,宽度大约两指。
“单刃匕首类利器,长度至少十五公分以上。角度自下而上,行凶者身高可能略低于死者,或者当时处于一个相对较低的位置。力度极大,三刀都穿透胸腔,初步判断伤及肺叶和重要血管。初步判断,三刀均为致命伤,几乎瞬间失去行动能力……”
我一边操作,一边对着麦克风冷静陈述,声音在空旷的解剖室里回荡,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每一个词都像是另一个人在说。
打开胸腔。肋骨剪发出沉闷的断裂声。胸腔内的景象暴露出来——大量暗红色的积血和凝血块,肺组织被刺穿,肺动脉有巨大的裂口。
“确认伤及左肺下叶及肺动脉主干,导致急性大失血死亡……”
提取了心血和胃内容物样本,等待毒化检验。但死亡原因已经很明确。
接下来,是判断死亡时间。尸温和环境温度数据需要计算,但胃内容物能提供更直观的参考。我小心地分离出胃囊,将其移至另一个托盘。划开。一股酸腐的气味弥漫开来,混合着未完全消化的食物残渣。
我仔细地拨弄检视。食物形态还算清晰:米饭颗粒、蔬菜纤维、少许肉类……消化程度大约在饭后两到三小时。根据他妻子的笔录,他们是昨晚七点用的晚餐。
“胃内容物消化程度推测,死亡时间应在昨晚九点到十点之间。”
九点到十点。雨下得最大的时候。
那个时间段,我在哪里?
记忆像被雨淋湿的窗户,模糊一片,只剩下一些晃动的光斑和嘈杂的声响。酒吧?好像是的。一个人。喝了很多。为什么去?不记得了。只记得威士忌灼烧喉咙的感觉,还有酒杯底部那片虚假的、温暖的琥珀色。然后呢?怎么回的家?断片了。醒来是在自己床上,头痛欲裂,窗外天光晦暗,雨还在下。具体时间?不清楚。手机没电了。邻居的吵闹?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混在宿醉的嗡嗡声和雨声里,分不真切。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器械上收紧。昨晚。九点到十点。一个巨大的、空白的缺口。一个无法被证明的时间。
“……继续。伤口再仔细过一遍,尤其是创缘的微小痕迹和附着物,一点都不能放过。”老张的声音通过内置喇叭传出来,带着电流的杂音,把我从失神中拽回。
我吸了口气,压下心里那点莫名的不安。集中精神。工作是唯一的锚点。
我重新俯身,更专注地检查那三个致命的创口,尤其是最深的那一个,几乎贯穿了身体。我用精细的探针和镊子,小心翼翼地分离被血液黏连的肌肉纤维和破裂的血管壁,寻找任何可能残留的异物——衣物纤维、刀具的金属碎屑、甚至凶手的皮肤碎屑。
血液和组织液被一点点吸除,创道深处的情况逐渐清晰。
然后,我的动作停住了。
呼吸骤然屏住。
在心脏的左心室后壁,一个极不起眼的位置,透过被刺破的心包膜,我看到了一点……不寻常的痕迹。非常细微,绝不是利刃造成的天然损伤,也不是尸斑或凝血。
那是一个极小、极精确的切口。像是一个标记。
一种绝对人为的、带有某种特定意图的痕迹。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血液轰一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种冰窖般的寒冷。耳朵里嗡嗡作响,老张的声音、排风扇的声音,全都退得很远,很远。
这个手法……
我太熟悉了。
不可能认错。
那是我自己的习惯。是我在无数次解剖练习中,为了某种不为人知的、近乎偏执的确认,而留下的独属于我的标记。一个极其细微的、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切口位置和角度。一种隐秘的签名。
我只在教学用的无名尸体上这样做过。那是唯一一次,我喝醉了,值班室里只剩下我和那具冰冷的、等待第二天给学生做示范教学的捐献遗体。酒精烧断了所有理智的弦,那个标记几乎是一种本能,刀尖落下时带着一种晕眩的、掌控一切的错觉。醒来后我曾无比恐慌,仔细检查过那具教学尸体,心脏上没有任何痕迹,我庆幸那只是醉后的荒唐想象,强迫自己忘掉了这件事。
可现在。
这个标记。我的标记。清晰地呈现在林峰的心脏上。
透过放大镜,它像一个嘲讽的、冰冷微笑。
时间凝固了。解剖台上的无影灯发出的不再是明亮的光线,而是某种具有重量和温度的白色固体,压得我眼球发痛,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晃动。不锈钢台面的反光变得刺眼无比。那股熟悉的福尔马林和腐败血液的混合气味,以前只是麻木感官的背景板,此刻却猛地具有了强大的攻击性,变成无数只细小的、油腻的触手,粗暴地钻进我的鼻腔,挤开喉管,沉甸甸地淤积在胃袋里,翻滚、发酵,产生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胀痛。
我的手开始发抖,细微却无法控制地颤抖,指关节泛出缺乏血色的白。我不得不把镊子放下,指尖死死抵住冰冷的台面边缘,那坚硬的触感稍微拉回了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怎么了?发现什么了?”老张的声音透过喇叭传来,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停滞。
声音像是从深水底传来,模糊不清。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胃里那团冰冷的、蠕动的东西猛地顶了上来。我猛地直起身,扯下口罩,踉跄着冲向墙角的洗手池,剧烈的干呕起来。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眼眶被生理性的泪水逼得通红。
“没事……”我勉强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拼命冲洗脸颊,试图压下那阵灭顶的眩晕和恶心,“……胃有点不舒服。”
水声哗哗作响。我撑在池边,低着头,水珠顺着发梢滴落。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的、湿漉漉的脸,瞳孔因为惊恐而放大,陌生得可怕。
那个标记。像用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进了我的视神经深处。
怎么可能?
教学尸体……我明明检查过……
醉酒的那晚……记忆的碎片像锋利的玻璃渣,开始疯狂地翻搅、切割。一些模糊的画面闪过:不止一具台子……灯好像更暗……某个停尸柜的门没关好……冰冷的不锈钢反光……好像有谁说过,那晚附近派出所送过来一具无名流浪汉,临时停放……
难道……难道我那天晚上,在无意识的醉酒状态下,进去过?我动的……不止是教学尸体?
而林峰心脏上的这个……
一个绝对不可能、却唯一合理的推论,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缓缓缠紧了我的心脏,吐出致命的信子。
是我。
那个标记,是只有我会留下的。刀口的深度、角度,我对人体结构的熟悉,我能轻易找到最致命的位置,避开肋骨,干脆利落,甚至让现场看起来几乎没有搏斗……
昨晚。九点到十点。那个巨大的、空白的、无法证明的时间段。
酒精。断片。熟悉的邻居。信任。背后下手。
一切碎片,正被这个恐怖的发现吸引着,疯狂地旋转、聚合,拼凑出一幅让我浑身血液都冻结的图景。
“……小赵?”老张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明显的疑问和催促,“到底怎么回事?伤口有什么发现?”
我猛地关掉水龙头。解剖室里瞬间只剩下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我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瓷砖墙面,慢慢走回解剖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或者碎玻璃上。目光重新落回那具无声无息的尸体上,落回那个我亲手剖开的胸腔,落回那颗已经停止跳动、却带着我死亡签名的心脏上。
血液和组织液,正沿着台面的导流槽,缓慢地、粘稠地流淌着。暗红色,无穷无尽。
我的不在场证明,我昨晚丢失的那两个小时,正随着这冰冷的血水,一起流淌出来,暴露在这惨无情的无影灯下。
无处遁形。
我抬起颤抖的手,重新拿起镊子和探针。指尖冷得像冰。
我必须……我必须把它弄掉。趁现在,只有我看到了。必须彻底清除这个痕迹。刮掉它,破坏它,让它看起来像自然的组织损伤或死后变化。
我的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镊尖缓缓伸向那颗心脏,伸向那个微小却足以将我彻底毁灭的印记。
就在冰冷的金属即将触碰到那一点心肌组织的刹那——
解剖室的门,毫无征兆地被敲响了。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脊椎上。
我的动作瞬间僵死在空中。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封。
一个技术队队员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拿着一个透明证据袋。
“赵哥,张队让你看看这个,”他语气平常,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煞白的脸色和僵硬的姿势,“在现场客厅沙发底下发现的,卡得挺隐蔽。好像是个……袖扣?”
证据袋里,是一枚深蓝色的、材质特殊的袖扣,形状不规则,边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暗褐色的疑似残留。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袖扣上。
瞳孔骤然缩紧。
呼吸彻底停止。
那袖扣……
我认得。
那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