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业本上的字,仿佛一个个刚从墨水里逃逸出来的、游荡的蝌蚪,在惨白的方格纸里扭动着模糊的身躯。我努力地聚焦视线,试图将它们排列成有意义的阵型,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也拽不回来。终于,那支被汗水浸得有些滑腻的笔被我泄愤似地一甩,在安静的教室里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我习惯性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抬起头,将那个装满困惑与求助的眼神,投向我的右边——那个曾经属于你的位置。
目光所及,是一摞整齐却陌生的课本,和一个空荡荡的椅子。窗外的暮色正一点点漫进来,将那方空位染成一种寂寥的灰蓝色。我的心,也仿佛随着那落空的目光,轻轻地坠了一下。是啊,右边早已不是你。那一瞬间的失望,像一滴浓墨滴入清水,迅速扩散开来,浸透了周遭的空气。我只好深深地埋下头,仿佛要将自己藏进这方书桌的阴影里,耐着性子,将那些逃窜的“蝌蚪”一个个拖回原位,重新拼凑成冰冷的数学题。我只是痴痴地看着,那些符号和数字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而我,手无寸铁,无从下笔。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如同赦令,终于尖锐地划破了沉寂。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桌椅的碰撞声、欢快的谈笑声、急促的脚步声,汇成一股青春的洪流,向门口涌去。不过是几分钟的光景,刚刚还人声鼎沸的教室,骤然间变得空旷而安静,像一个突然谢幕的舞台。只剩下我,和头顶那台老旧吊扇,它依旧恪尽职守地转动着,发出有气无力的“呼呼”声,像一场被囚禁在室内的、微不足道的风,搅动着凝固的空气,也搅动着我心底一声轻轻的叹息——如此宽阔的一间屋,如此多曾并肩而坐的人,此刻,竟没有一个人能与我共同面对那些令人头疼的“圈圈叉叉”。
同桌送完作业回来,在门口探进头,看到如雕像般呆坐的我。“走啦!一块儿?”她清脆的嗓音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波澜不惊的心湖。我恍然回神,像是要掩盖某种情绪,慌忙地将那本写满“圈圈叉叉”的作业本合上,塞进书桌抽屉最深的角落,仿佛要藏匿一段无人知晓的心事。然后,我拿起书包,小跑着追上那道即将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身影。
九月的夜风,已带了些许凉意。我们俩并肩走在回宿舍的那条长长的小路上,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我与她小打小闹,说着班级里的趣闻,可我的思绪,却像一只不受控制的飞鸟,早已穿越了时间的屏障,从我们初见面的那一刻,一直滑翔到毕业分别的那一天。
不知怎的,话题就绕到了你。我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关于你的事,那些细碎的、连我自己都以为早已遗忘的片段,竟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我讲你的聪明,讲你的“毒舌”,讲你帮我解出难题时那种故作轻松的神气。直到同桌好奇地问:“你们那么熟,这些事你怎么才知道?”我才猛然意识到,我所讲述的多数事迹,竟都是辗转从别人口中听闻的拼图,鲜少是你亲口告诉我,或是我亲眼见证的完整篇章。我们认识的时间,明明横跨了几个春夏秋冬,长到足以写完一摞又一摞的试卷,却好像又短得可怜,短到不够我穿过你那层自我保护的壁垒,去真正地、好好地认识你。我自诩我们是朋友,可现在细想,除了“学习很好”和“是个男生”这两个干瘪的标签,关于你的一切,于我而言,竟都是大片大片的未知领域。
在别人面前,“装”是我给你贴的、必不可少的标签。我总会嘟囔着你给我带来的小小困扰和烦恼,抱怨你那偶尔流露的、带着刺的骄傲,却总是选择性忽略你的好,忽略你耐心讲解时低垂的睫毛,以及,或许我那些笨拙的提问也曾给你带来过麻烦。
其实,我哪里是不明白。我只是想用装糊涂的方式糊弄过去罢了。每一次月考成绩张贴出来,我的心都会先于眼睛找到你的名字。看到你那稳居前列的排名,我在为你暗暗高兴的同时,一股更深的焦虑会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我无比担心自己会被你远远地甩在后面,我固执地认为,我必须得再优秀一点,再耀眼一点,才能有资格与你并肩同行。你是个瑕不掩瑜的人,像一颗遥远的星,自带光芒。于是,我问你问题,成了我唯一能想到的、正大光明接近你的理由。借着感谢之意,我可以毫不客气地用尽我能想到的所有词汇对你进行高度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