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雨浩把脸埋进枕头的瞬间,鼻尖便嗅到了一丝淡淡的霉味。那味道并不浓烈,却像是从房间的每一寸空气中渗出来的,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厚重的天鹅绒布料遮住了所有的光线,仿佛将这个世界隔绝成了另一个维度。风声被挡在外面,只剩下一缕模糊的嗡鸣,像只困在玻璃瓶里的飞虫,翅膀徒劳地拍打着,却逃不出去。
今天是他失明的第三个月零七天。
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突然被扫到地上,“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中炸开,如同一根针狠狠刺破了紧绷的气球。碎片四散开来,几片冰凉的棱角蹭过他的脚踝,但他没有动,只是蜷缩起手指,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疼得发麻。
“对不起,三少爷,我马上收拾。”张妈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脚步声从门口挪进来,拖鞋蹭过地板的声音在霍雨浩耳中格外刺耳,像是有人拿着砂纸反复摩擦他的耳膜。
“滚出去!”他低吼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谁让你进来的?脚步声就不能轻点?想震聋我吗?”
张妈手里的簸箕“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金属碰撞的清脆声让霍雨浩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听见张妈吸了吸鼻子,然后是慌乱的收拾声,碎片被扫进簸箕时发出哗啦啦的响,每一下都像是打在他的神经上。直到那扇厚重的木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重新陷入死寂,他才松了口气,却又觉得这死寂更加难熬。黑暗中,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闷的跳动,像一口老旧的钟,敲得人昏昏欲睡,却偏偏让人清醒得痛苦。
他记得失明前的最后一幕。那天是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他骑着单车去图书馆还书。阳光好得不像话,路边的梧桐叶绿得发亮,蝉鸣聒噪却充满生机。然后是刺耳的刹车声,剧烈的撞击,眼前炸开一片刺眼的白光。再醒来时,世界就变成了永恒的黑夜。
医生说他是视神经受损,恢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父母红着眼眶劝他接受现实,朋友们来看他,语气里的同情像针一样扎人。他把自己关在病房里,拒绝见任何人,直到出院回家,搬进这间被窗帘隔绝了所有光线的房间。
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邻居阿姨总说他是“温润的好孩子”,说话轻声细语,会帮张妈提菜篮子,会蹲在路边喂流浪猫。可现在,他像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一点小事就能引爆。
张妈是第七个要走的佣人。早上她在门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让管家来传话,说自己年纪大了,实在伺候不了。管家在门口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小少爷,要不……再找一个?”
霍雨浩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他知道自己难缠,挑剔得近乎苛刻——水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凉,食物不能有太重的味道,打扫时不能用吸尘器,走路不能发出声音,甚至连呼吸声重了都能惹他发火。
他不是故意的,只是这黑暗太浓稠,把所有声音都放大了无数倍。窗外的鸟叫像尖叫,远处的车声像轰鸣,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震得太阳穴发疼。他想躲,却无处可躲,只能用暴躁竖起一道墙,把所有人都挡在外面。至少这样,不用听到他们同情的叹息,不用感受到他们小心翼翼的目光——虽然他看不见,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比黑暗更让人窒息。
傍晚的时候,管家又敲响了门,这次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小少爷,新的佣人来了,您看……”
“让他滚。”霍雨浩闭着眼,语气冰冷。
“他……情况有点特殊,您先见见?”管家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
霍雨浩不耐烦地皱眉,正要拒绝,门被轻轻推开了。他没听到脚步声,只感觉到一阵轻微的空气流动,像有人踮着脚走了进来。
“哑巴?”他脱口而出,因为对方自始至终没发出一点声音。
没有回应。
他能感觉到一个身影在房间里移动,应该是在看那些还没收拾的狼藉——昨天他把书架上的书全扫到了地上,盲文书籍和普通书籍混在一起,散落得到处都是。
接着,他听到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应该是对方蹲了下来。然后是书页被轻轻拾起的声音,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连纸张翻动的声音都几乎听不见。
霍雨浩有些意外。以前的佣人收拾这些书时,总会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还会不小心踩在书上,每次都能惹得他发火。可这个人,却像知道这些书对他的意义,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他感觉到对方把一本盲文书递到了自己手边,书脊刚好碰到他的指尖。他下意识地摸过去,认出这是他出事前正在看的书,书页上还夹着他当时折的书签。
指尖传来书页的温度,不冷不烫,像被人小心地焐过。
霍雨浩沉默了。他本想像赶走其他人一样,吼着让这个“哑巴”滚出去,可话到嘴边,却莫名地咽了回去。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那道身影在无声地忙碌着,收拾着地上的狼藉,动作轻得像一场无声的电影。
霍雨浩靠在沙发上,听着那几乎不存在的、细微的声响,第一次没有觉得烦躁。他甚至有点好奇,这个走路没有声音、动作轻得像猫一样的哑巴,长什么样子。
黑暗里,他悄悄竖起耳朵,捕捉着那道身影的动静,心里某个紧绷的角落,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