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宸国,永熙七年,春
京都凰城沐浴在晨曦的金辉之下,连绵的殿宇楼阁鳞次栉比,飞檐斗拱勾勒出天家威严的轮廓。朱雀大街上的青石板路平整如镜,两侧商铺档口渐次卸下门板,开始了新一日的营生。
不一会儿,早点摊子便传出一阵阵的食物香气,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同时也衬得这座女尊王朝的权力中心,在庄严肃穆之外,显露出一丝人间烟火的活气儿。
皇宫,太极殿内
今日并非大朝会,但殿内气氛却比常朝更为凝肃。御座之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绯紫青绿的官袍色彩分明,象征着等级与权柄。只是此刻,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或明或暗的忧色,目光不时瞟向御阶之上那抹明黄色的身影。
永熙帝,凤璇,端坐于龙椅之上。虽已年近四十,但眉宇间英气不减,久居上位的威严气仪沉积在眼底,不怒自威。只是此刻,她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微蹙的眉心显露出她内心的不豫。
“众卿,”她的声音清亮,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压下了殿下众人的一片低语声,“北境三州春旱,蝗灾又起,流民已有南涌之势。然国库去岁因治理淮水、犒赏边军,已颇显支绌。赈灾之事,迫在眉睫,可钱粮又该从何而来?关于加征商税一事,吵了半月仍无定论。今日,必须得给朕一个章程!”
女帝的话音才刚落下,殿内原先得争论声骤然停歇下来,众人纷纷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自己触了女帝的霉头,当了挨打的出头鸟。
然女帝巡视一周,见群臣一个个如鹌鹑般低着头,不禁怒冲怒从心头起,点了掌管朝廷钱袋子的户部尚书出来
“柳爱卿,此事你怎么看?”
户部尚书年约五十,听到女皇点了自己的名字后擦了擦脑袋上冒出的汗,不得已出列躬身道:“陛下,实非是臣等推诿。去岁开支甚大,而今春税未至,仓廪实在空虚。若不加征,恐难解燃眉之急。臣以为,可在受灾三州临郡,对行商坐贾临时加征半成‘平籴税’,专款专用,待灾情缓解即行废止便是。”
“荒谬!”户部尚书的话音才落,与她素来不甚和睦的兵部侍郎秦虎便踏出一步,声若洪钟地反驳道,“尚书大人可知兵事?北境毗邻狄戎,本就民风彪悍,局势敏感。此时加税,无异于火上浇油!若激起民变,或是让狄族细作有机可乘,边关震动,岂是儿戏?届时需要的就不是赈灾粮,而是兵马钱粮了!”
户部尚书脸色一沉:“秦侍郎此言差矣!不加税,数十万流民吃什么?喝什么?任由他们饿死,或是变成流寇,难道就不会震动边关了吗?此乃两害相权取其轻!”
“轻?我看你不过是饮鸩止渴!实非长久之计!”
柳尚书见秦虎不断和自己叫板,顿时也压不住脾气嘲讽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兵部倒是省出些钱粮来才算你有本事!”
“我兵部的钱粮是用于保家卫国,岂能轻易挪用?”
……
争论再起,文臣武将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互相攻讦,却始终在原地打转,谁也说服不了谁。支持加税者被斥为盘剥百姓,反对加税者被讽为不顾民生。殿内嗡嗡作响,永熙帝的脸色愈发沉了下去。这些道理,她何尝不知?她要的不是争吵,是一个能切实执行且后患最小的方案。
御座旁侧,坐着几位年少的皇女,奉命聆听朝政,意在培养和选拔出一位优秀的皇太女。
其中二皇女凤钰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朝下撇了撇,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只觉得耳边纷扰难忍。她心中虽有些想法,可眼下正是气氛紧张焦灼之时,她只怕自己的三两句想法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反倒成了浇在烈火上的油,惹了女皇的不快
而在御侧之首的位置,坐着嫡长皇女——凤昭。
她身着皇女规制的常服,玄衣纁裳,衬得她肤光胜雪,鸦羽般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优美的下颌线。年仅十五,身量已初具少女的窈窕,但脊背挺得笔直,如青松修竹,自有一股沉静气度。
她一直安静地听着,目光清澈,掠过每一位发言大臣的脸庞,将他们的话语、神态、乃至其背后所代表的势力与利益诉求,一一在心中剖析、归类。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迷茫,没有焦躁,只有冷静到极致的思索,仿佛一台精密的仪器,在飞速处理着涌入的信息。
当争论再次陷入僵局,永熙帝的耐心显然即将告罄时,凤昭微微吸了一口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期间衣摆在地面上摩擦出的细微声响,在此刻略显嘈杂却又实质僵持的大殿里,意外地清晰。不少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带着惊讶、疑惑,甚至一丝看好戏的意味。皇女聆听朝政是惯例,但主动开口参与,尤其还是在这种连重臣都束手无策的难题上,却是罕见。
凤钰更是直接侧过头,投来一道混合着惊诧和幸灾乐祸的目光。
凤昭并未理会这些视线。她步履沉稳地走到御阶之下,向永熙帝躬身行礼,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母皇陛下,可否容儿臣妄言几句?”
一瞬间,大殿彻底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年仅十五岁的皇女身上。有期待,有审视,更多的是怀疑。一个从小养在宫中,如今初涉朝堂的皇女,恐怕连米价几何都不知道,又能懂得什么朝堂经济、民生疾苦呢?
而永熙帝看着自己最出色的长女,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微微颔首道:“准。昭儿有何见解,但说无妨。”语气中带着一丝鼓励,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验。
“谢陛下。”凤昭直起身,目光扫过刚才争论最激烈的几位大臣,并未有丝毫怯场,朗声道:“方才诸位大人所议,加税与否,各有道理,然皆困于一隅,未观全局。”
一语既出,满堂皆惊。
户部尚书的脸色有些难看,却碍于凤昭的身份躬身行了一礼,只是语气中不免仍带上了几分质疑,问道:“哦?不知殿下有何高见,竟能解此全局之困?”
凤昭从容不迫,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北境之困,在于天灾,更在于人祸。春旱蝗灾固然可畏,然当地官仓本当有所储备,何以顷刻告罄,急需中枢调度?此其一。”
“其二,商税之征,并非不可,然目光仅局限于北境临郡,则弊端显矣。商贾逐利,消息灵通。若知此三州加税,货物必绕道而行,或提高售价,最终税负仍会转嫁于本就困苦的北境百姓及流入之难民。且临郡加税,易生套利、走私之弊,监管成本巨大,恐得不偿失。”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直接点出了加税方案中最致命的两个执行难点,让刚才支持加税的几位文官一时语塞。
秦虎只当凤昭认同了自己的话,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然而下一秒,凤昭的目光便已转向他:“然秦侍郎所言,亦是只知其一。担忧民变与狄戎作乱,乃兵家应有之虑。但若因惧怕潜在之险,便对眼前数十万嗷嗷待哺之灾民视而不见,岂非因噎废食?维稳绝非一味弹压,安抚民心方是根本。饥民一旦绝望,其破坏力远胜刀兵。”
秦虎张了张嘴,竟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这大皇女殿下,竟似对兵家事也有些见解?
永熙帝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停止了敲击,眼中露出了真正的兴趣:“既不主张加税,又反对无所作为。昭儿,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凤昭成竹在胸,微微躬身:“儿臣以为,此事需‘开源’、‘节流’、‘疏导’三管齐下。”
“所谓节流,并非克扣边军或停办要务,而是彻查北境三州及临郡官仓账目!儿臣以为,我朝因改变了耕种方式而前些年年年田间富裕,如今遭了灾,各州官仓自当拿出余粮共过难关,可如今各处竟递折子说无半点存余,可知其中蹊跷颇多。因此,儿臣以为严查贪墨、渎职之官员,抄没其家产以充公用,此既为一笔可观的‘意外之财’,更可整肃吏治,以儆效尤。”
“开源,则非加税,而是‘借’。”凤昭目光转向都城中那些世族巨贾所在的方向,“儿臣欲请陛下明发谕旨,以皇室和内帑信誉作保,向京中各大商行、世家‘有偿’借粮。约定秋税之后,以粮食或等价银钱偿还,并可给予适当优惠,如未来某些无关国计的皇商采购优先权,或赐予‘义商’匾额提升其声望。商家重利,亦重名,有此保障与荣誉,必有人响应。此举既可快速筹集钱粮,又无需盘剥百姓。”
“疏导,则是组织流民以工代赈。遴选精明强干之官员,带领身体强健之流民,疏浚北境河道、修建水利设施以应对未来可能之旱涝,甚至加固城防。予其食,予其工钱,使其有所指望,不致生乱,亦能为北境长远发展打下基础,一举数得。”
她声音清晰,一条条策略娓娓道来,逻辑严密,环环相扣,不仅提出了解决钱粮的思路,更涉及吏治、民心、长远规划,瞬间将方才局限于“加不加税”的低层次争论,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殿内鸦雀无声。
方才争吵的面红耳赤的重臣们,此刻脸上尽是愕然与难以置信。
这……这是一个十五岁的深宫少女能想出的策略?清查贪官、向商家借粮、以工代赈……每一条都精准地切中了要害,既现实可行,又眼光长远!尤其是“借粮”一策,简直闻所未闻,却又合情合理,巧妙地利用了皇权信誉和商贾逐利慕名的心理!
看着那些臣子惊讶中透着佩服的眼神,凤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看向凤昭背影的眼神中迅速蔓延过一丝嫉恨。
永熙帝凝视着阶下从容自信、光华初绽的女儿,久久没有说话。她的眼底深处,有惊艳,有欣慰,有骄傲,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缓缓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她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清查吏治,向商借粮,以工代赈……大皇女果真是好谋略,换做朕,只怕是也不能思虑得这般周全。”
这一声“大皇女”,称呼正式而疏离,再加上女皇意味深长的话语,让一些心思敏锐的老臣心头微微一跳。
凤昭垂下眼帘,姿态恭谨:“儿臣不过是纸上谈兵,不知深浅的几句愚言罢了,至于能否落到实处,又该如何去做去做,还需母皇定夺。”
永熙帝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群臣,终于道:“那便依昭儿所议。户部、刑部、御史台即刻抽调干员,组成稽察组,赴北境严查官仓账目及贪渎之事,遇重大情况,可直奏于朕!内帑司协同户部,拟定向商家借粮的具体章程与优惠条款,明日呈报于朕!工部即刻筹划以工代赈之事项,选定官员……”
一道道旨意发出,效率惊人。方才还僵持不下的朝议,因凤昭一席话,瞬间找到了突破口。
群臣躬身领命,再抬头时,看向那位已然退回原位的身影的目光,已彻底不同。那里面有敬畏,有惊叹,有讨好,自然也少不了深深的忌惮。
朝会在一片微妙的气氛中散去。
凤昭随着人流走出太极殿,春日温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仿佛带不走方才殿内那最后一刻,来自御座上那复杂目光所带来的些微寒意。
她抬起头,望向宫墙上方那片湛蓝的天空,目光清明而坚定。
这只是开始。
她知道,经此一事,她不再是那个只需安静聆听的皇女。她已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展示了能力,也无疑触碰了无数固有的利益格局。
还有母亲的赞赏背后,那一丝难以捕捉的审视……
凤昭微微抿唇,感受到脚下这权力之路的基石,已因她今日之言,而开始了细微却不可逆的松动。前路是通达天际,还是万丈深渊,皆需她步步为营。
她深吸一口气,将纷杂的思绪压下,正准备举步前行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阿姊真是好厉害的口才,好深远的心思呢。”凤钰的声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酸意,“三言两语,便让满朝文武都成了‘困于一隅’的庸才,真是让我等姐妹……望尘莫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