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昭并未立刻回头。她只是稍稍放缓了脚步,让身后那带着明显酸意和挑衅的话语,在春日的微风里晾了一晾。
待那话音的尾音彻底消散,她才缓缓转过身,面上是一派恰到好处的温和与淡然,目光平静地落在几步开外的二皇女凤钰身上。
凤钰今日穿了一身绯色宫装,绣着繁复的缠枝牡丹,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与她此刻因嫉恨而显得有些锐利的眼神不甚协调。她比凤昭小一岁,容貌继承了其父贵君的明艳,此刻却因心绪不平,将那点明艳扭曲成了几分刻薄。
“二妹妹言重了。”凤昭唇角噙着极淡的笑意,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朝堂之上,诸位大人皆是国之栋梁,所思所虑无不是为了凤宸国江山与北境百姓。我不过是偶有所感,说了几句愚见,想替母皇分忧罢了。岂敢妄评诸位大人之才?”
她四两拨千斤,将“庸才”的指控轻轻推开,反而显得凤钰方才的话小家子气且失礼。
凤钰被这不软不硬的钉子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冷哼一声:“偶有所感?阿姊这‘偶感’未免太过惊人,倒像是酝酿已久,就等着今日一鸣惊人了呢。”她刻意加重了“一鸣惊人”四个字,暗示凤昭早有预谋,出风头的心思重于为国分忧。
这时,几位尚未走远的官员放慢了脚步,看似在欣赏宫道旁的初绽桃花,实则耳朵都悄悄竖了起来。皇女间的机锋,往往比朝堂辩论更能窥见深宫风向。
凤昭心中了然,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化为无奈的笑意,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胡乱攀咬的妹妹:“二妹妹真会说笑。北境灾情乃突发之事,朝议亦是今日才定下要议出章程。我纵有心思,又如何能未卜先知,提前‘酝酿’?莫非在妹妹眼中,我这深宫之人,竟能手眼通天至此?”
她轻轻巧巧地将“预谋”的帽子丢了回去,还点出了凤钰话里的逻辑漏洞——若非要说是预谋,那岂不是暗示凤昭能提前窥探朝政机密?这罪名可比出风头严重多了。
凤钰脸色微变,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时语塞。她身旁一位与她交好的郡主连忙轻轻拉了她的袖子一下。
凤昭见好就收,不再穷追猛打,语气转而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姐姐对妹妹的劝导意味:“妹妹年纪尚轻,朝政繁杂,一时难以透彻理解也是常情。日后多在弘文馆听听太傅讲学,或是多向父后、贵君请益,慢慢也就懂了。急躁冒进,反易失了分寸。”
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句句戳在凤钰痛处。
凤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最恨的就是凤昭这副永远高高在上、仿佛什么都懂、永远正确的模样!偏偏对方言辞滴水不漏,让她抓不住错处反被教训一顿。
“你!”凤钰气结,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二皇女也是关心国事,心直口快了些,大皇女殿下莫要见怪。”那郡主见状连忙帮着凤钰打圆场,对着凤昭赔笑。
凤昭目光淡淡扫过她,并未接话,只对凤钰微微颔首:“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去给父后请安,便不陪妹妹多聊了。”
说完,不再看凤钰那憋屈愤恨的脸色,转身带着随侍的宫人,步履从容地向凤后所居的椒房殿方向走去。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那挺直的背影,透着一种让凤钰望尘莫及的沉稳与气度。
周围竖着耳朵的官员们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也纷纷散去。这第一回合的短兵相接,孰高孰低,已然分明。这位平日里低调的大皇女,不仅才智过人,这应对的口齿和心思,也绝非等闲啊。
……
前往椒房殿的宫道上,略为僻静。
贴身女官流萤快步跟上凤昭,低声道:“殿下,二殿下她……”
“不必理会她。”凤昭语气平淡,目光看着前方层层叠叠的朱红宫墙,“她越是这般沉不住气,于我们而言反倒是好事一桩。”接着,凤昭略一沉吟,神色渐渐凝重起来,“眼下真正的麻烦,不在她身上。”
流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道:“可是殿下,您今日在朝堂上是不是太过……耀眼了些?陛下她……”她想起陛下最后那句听不出情绪的“好谋略”,以及那声略显疏离的“大皇女”,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凤昭脚步未停,唇角却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淡淡的嘲讽和了然:“耀眼?若藏拙有用,我又何必等到今日?北境流民等不起,朝廷的扯皮更耗不起。既然开了口,自然要说到最好。至于母皇……”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冷静:“她首先是皇帝,然后才是母亲。臣子太蠢,她忧心;女儿太聪明,她自然也会……多想一层。这是帝王心术,常态罢了。
流萤听得心头一凛,不敢再多言。
凤昭却不再说话。她何尝不知韬光养晦的道理?只是凤宸国积弊已深,北境烽烟将起,内有世家掣肘,外有强敌环伺,她既生于此间,享万民奉养,便不能眼睁睁看着江山倾颓。藏拙?那是对天下百姓的不负责任。
更何况,有些东西,不是她想藏就能藏得住的。既然藏不住,那不如大大方方地展露出来,掌握主动。母亲的忌惮,早在她预料之中,亦是未来路上必须面对的一关。
只是,这忌惮来得比她预想的似乎更快、更微妙一些。
……
椒房殿内熏着淡淡的百合香,气氛宁静祥和。
凤后萧氏正坐在窗下的软榻上翻阅书卷,见凤昭进来,便放下书,露出温柔的笑容:“昭儿来了。今日朝会似乎散得晚了些?”
他年近四十,保养得宜,容貌端庄秀丽,眉宇间与凤昭有几分相似,却更添几分岁月沉淀下的温婉与雍容。只是若细看,便能发现那温和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忧虑。
“给父后请安。”凤昭上前行礼,被凤后拉着手坐到身边。
“听闻今日朝会上,为了北境之事,争论得很是激烈?”凤后状似随意地问道,亲手给凤昭倒了杯温茶。
凤昭接过茶水,简单将朝堂上的争论和自己的应对说了一遍,略去了与凤钰的口角,也带过皇帝最后的反应。
凤后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女儿沉静的面容上,眼中满是骄傲,却也交织着复杂的情绪。待凤昭说完,他轻轻叹了口气,握紧了凤昭的手:“我的昭儿,长大了,真的能为你母亲分忧了。你说的那些策略,父后听着都觉豁然开朗,真是……极好的。”
凤后顿了顿,语气微沉,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只是……昭儿,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今日崭露头角,固然解了朝廷燃眉之急,但也必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你母亲她坐在那个位置上,心思总会比常人更重几分。还有朝中那些人……你日后行事,定要更加谨慎周全,知道吗?”
凤后的话语里充满了作为一个父亲的关切与担忧。他久居深宫,见惯了风云变幻,深知女儿的优秀既是最大的资本,也可能成为最大的靶子。
凤昭反握住父亲的手,感受到那温暖的包裹和微微的颤抖,心中微软。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父后放心,女儿明白。女儿所做一切,问心无愧,皆是为了宸国。至于其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她的语气坚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凤后看着她清澈却坚定的眼眸,心中的忧虑稍稍减轻,却终究无法完全放下。他这个女儿,自小就太有主意,也太优秀了。
父女俩又说了会儿体己话,凤昭陪凤后用了些点心,方才告退出来。
走出椒房殿,午后的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但凤昭的心头,却盘旋着凤后方才那句“心思总会比常人更重几分”。
她沿着宫道慢慢走着,思绪纷飞。父亲的提醒是对的。今日之后,无数双眼睛都会盯紧她。赞赏、依附、嫉妒、忌惮、仇恨……各种目光会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她需要尽快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可靠的信息网络,不能只依赖于宫中父亲攒下的人脉和父族那边的势力。朝堂上的风吹草动,京都内的流言蜚语,甚至边境的细微动静,她都需要比旁人更早、更清晰地掌握。
还有……她想到了今日提出的“向商借粮”之策。此事由户部和内帑局操办,但其中环节众多,如何确保公平,如何甄别可靠的合作商贾,如何防止经办官员从中渔利或被人利用……她不能只是提出策略就袖手旁观。
正思忖间,前方拐角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凤昭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低阶文官服饰的年轻男子正有些慌乱地弯腰捡拾散落一地的卷宗。他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面容清秀,带着几分书卷气,此刻因为着急和窘迫,脸颊泛起一抹红晕。
他似乎没料到会撞见人,尤其是看到凤昭的服饰和仪仗,更是紧张得手忙脚乱,一卷竹简差点又脱手滑落。
流萤正要上前呵斥,凤昭却微微抬手制止了她。
她目光落在那年轻官员捡起的其中一份卷宗封皮上,隐约看到了“漕运”、“损耗”等字样。再看那官员的官服颜色和补子,应是户部下属某个清吏司的主事之类的小官,按理说,这个品级的官员,若无传召,很少会走到距离后宫这样近的地方。
年轻的官员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抱着满怀的卷宗,仓促地向凤昭躬身行礼,头埋得极低,声音都有些发颤:“微…微臣失仪,冲撞贵人,请贵人恕罪!”
凤昭不欲与他计较太多,挥了挥手让他离开。只是在看着他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离开的背影时,目光微凝。
一个户部的小主事,抱着一堆明显涉及钱粮数据的卷宗,还是出现在通往内宫的非主要路径上……
是巧合?还是……
凤昭眯了眯眼,心中已有了一番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