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要砸穿大地。
上官弈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水珠溅在空荡荡的走廊储物柜上。训练加练到这个时候,纯粹是自找的,他知道。省集训队的名额快要定了,他不能松一口气。爷爷电话里的叮嘱还在耳边,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梦里那片挥之不去的、黏稠的暗红色。
他得做点什么,用尽力气往前跑,才能把那颜色暂时甩在身后。
折返是想起忘在教室的集训队申请表,穿过连接旧教学楼的天桥时,风裹着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视线无意间下落,顿住了。
旧楼背光的窄巷里,一个单薄的身影蹲在墙根,巨大的垃圾桶散发着馊腐的气息,几乎将她淹没。
是那个总是考年级第一的女生,叫……崔南枝。上官弈对她印象很深,沉默得像一抹影子,永远低着头,校服洗得发白。此刻,她正撩起左臂的袖子,露出小臂上一片狰狞的青紫,边缘已经发黑,在昏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雨水顺着一绺绺黏在她额角的黑发滑落,滴在伤口上,她却仿佛毫无知觉,只用另一只手捏着一小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软布,极其缓慢、仔细地擦拭着伤处周围的水渍和污迹。
动作太平静了,没有抽泣,没有抱怨,甚至连一丝疼痛引起的颤抖都没有。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注,像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器具。
巷子口传来醉醺醺的咆哮和女人尖利的哭叫,混杂着雨声,模糊又刺耳。崔南枝的动作停都没停。
上官弈的脚像被钉在了天桥冰冷的铁板上。
他见过她臂上偶尔露出的旧痕,听过一些零碎的传闻——重男轻女的家庭,疯癫的母亲,赌鬼酒鬼父亲……怜悯是有的,但那种距离感分明的校园共识让他从未真正靠近过。此刻,那些模糊的传言骤然被眼前这幅画面砸得无比具体、残酷。
她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求救?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能这样……擦拭?
一种说不清的冲动,或许是那过分的平静刺痛了他骨子里那些被阳光包裹起来的什么东西。他猛地转身冲下天桥,绕到旧楼后,一头扎进暴雨里,几步就跨到了那条窄巷口。
雨水瞬间将他彻底浇透。他喘着气,站在那儿,胸膛起伏,看着因他的闯入而骤然抬起头的女孩。
她眼睛里有一瞬间的空茫,随即恢复了那种深潭似的静,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惊慌,没有遮掩,甚至没有疑问。
上官弈的喉咙发紧,所有预备好的“你没事吧”“需要帮助吗”都显得无比可笑。他抬手指了一下她伤痕累累的手臂,声音被雨声压得有些变调,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焦灼和……愤怒。
“你——”他哽了一下,“你为什么不逃?”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质问太苍白,太居高临下。他能想象一千种反应,哭泣、难堪、沉默,或者被刺伤后的愤怒。
但崔南枝没有。
她只是仰着脸,雨水淌过她苍白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巷外路灯昏黄的光线艰难地切割着雨幕,落在她脸上,那双过份沉静的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深,深得看不见底,像凝固的黑夜。
她看着他,目光似乎穿透了淋漓的雨水,穿透了他湿透的校服,穿透了他脸上惯有的、此刻却摇摇欲坠的明亮表情,笔直地看到了他拼命掩盖的、最里面的东西。
几秒令人窒息的对视后,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嘴唇,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进上官弈的耳膜。
“逃到哪里去呢?”
她顿了顿,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锁着他,寂静,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洞悉。
“上官同学,你不是也一直留在噩梦里吗。”
轰——
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直劈天灵盖。
所有流动的空气、喧哗的雨声、冰冷的触感瞬间抽离。上官弈猛地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刹那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站不稳。
母亲惨白的脸,漫溢的血色,破碎的玻璃药瓶,深夜无法挣脱的窒息感……他苦心经营的所有堡垒,所有“正常”、阳光、无懈可击的伪装,在这个暴雨夜,在这个瘦弱不堪的女孩一句轻飘飘的话面前,不堪一击,碎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她,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一片刺痛的模糊,却移不开分毫。
她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