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有些事情彻底改变了。
上官弈手背上那滴泪水的灼热感,像烙印一样留了下来。崔南枝那个依靠着他、无声崩溃的颤抖身影,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演,每一次都带来心脏被攥紧般的闷痛。
他不再满足于只是放下牛奶和鸡蛋,或者塞一支笔芯。一种更强烈的、焦灼的情绪驱使他想要做得更多,却又笨拙得不知从何下手。
他注意到她红肿的脸颊第二天并未完全消退,颧骨处甚至透着隐隐的青紫。课间,他趁所有人不注意,飞快地将一管小小的、标签被刻意撕掉的药膏塞进她的桌肚。那是他昨天翻箱倒柜找出来的,特效化瘀的进口货,爷爷宝贝似的收着。
她没有反应。但第二天,那红肿似乎消褪得快了些。
放学时,他不再远远看着,而是推着车,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十几米的地方。她走得很慢,背影在夕阳下拉得细长,透着一种易碎的疲惫。他看着她拐进那条通往一片老旧居民区的、坑洼不平的小巷,巷口飘着劣质油烟和垃圾混杂的气味。他在巷口停下脚步,直到看见她推开一扇斑驳的铁门,身影消失在门后,才调转车头离开。
他不知道这有什么用,或许只是让自己确认她安全到了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
这种沉默的跟随成了新的惯例。他们一前一后,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像两个运行在各自轨道上、却彼此牵引的孤独星球。她从未回头,也从未加快或放慢脚步,仿佛默认了他的存在。
直到周五下午。
放学铃响,人群欢呼着涌出教室,迎接周末。上官弈照例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目光落在前面那个正在拉上书包拉链的瘦削背影上。
她今天动作似乎比平时更迟缓一些,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两人依旧一前一后走出校门,融入放学的人流,又渐渐脱离主干道,拐向那条熟悉的老旧小巷。
夕阳很好,金色的光晕给破败的街景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温暖。
就在快要走到巷口时,走在前面的崔南枝脚步忽然一个趔趄,身体晃了晃,眼看就要软倒下去。
上官弈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瞬间冲上前,在她倒地之前扶住了她的胳膊。
入手处是一片惊人的滚烫。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手背去碰她的额头——烫得吓人!她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而微弱,眼神都有些涣散了。
“你发烧了!”上官弈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慌,“很烫!”
崔南枝似乎想挣脱他的手,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嘴唇干裂得起皮:“没……事。回家……睡一觉就好。”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
“回家?”上官弈看着她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又想起巷子里可能存在的任何情况,一股火气混着心疼猛地窜上来,“你这样怎么回去?!你家里……”他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那个家,能给她一口热水吗?能让她安生睡一觉吗?
崔南枝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是认命般的疲惫,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哀求,仿佛在求他别管了,就让她这样回去吧。
就这一眼,彻底击垮了上官弈的犹豫。
他不再问她,也不再顾忌任何可能的目光,一把夺过她肩上沉甸甸的书包甩到自己肩上,然后半扶半抱地,几乎是强硬地搀着她,转身就往回走。
“去医务室。”他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罕见的强硬。
崔南枝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或者说,在那阵汹涌的高热和眩晕面前,最后那点强撑的意志也瓦解了。她软软地靠在他身上,任由他带着自己往学校方向走。她的额头无意间抵在他的颈侧,滚烫的温度烙得他皮肤发疼。
校医务室的值班老师看到他们这副样子,吓了一跳。量体温,39度8。
“怎么烧成这样才来!”老师一边准备退烧药,一边忍不住责备,看了眼上官弈,又看了眼虚弱得几乎坐不住的崔南枝,叹了口气,“先吃退烧药,观察一下,温度降不下来就得赶紧去医院。”
上官弈紧绷着脸,帮着她把药吞下去,又扶着她躺到医务室那张狭窄的病床上。
崔南枝一沾枕头,眼皮就沉重地合上了,呼吸依旧急促而灼热。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打湿了鬓角。
老师去外面办公室写记录。小小的隔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夕阳透过百叶窗,在病床上投下斑驳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上官弈拖过椅子,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遮挡地看着她。她睡着的时候,眉心依旧微微蹙着,像是梦里也有化不开的愁苦。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那红肿已经消退大半的脸颊,此刻因为高热泛着病态的红潮。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艰难地呼吸。
很瘦,非常瘦,露在校服外的一截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一种汹涌的、酸楚的情绪排山倒海般袭来,堵得他喉咙发紧,眼眶发热。
她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在这样的痛苦里,是怎么一次次爬起来,还能考出那样漂亮的成绩?
他想起自己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烦恼,想起偶尔和爷爷闹别扭就觉得天塌下来的委屈,在此刻她沉甸甸的现实面前,显得多么可笑和苍白。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黏在她汗湿额角的一缕黑发。动作小心得像是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她的眼皮颤动了一下,似乎有所察觉,但终究没有醒来,只是无意识地偏过头,更深地陷进枕头里。
上官弈的手指僵在半空,心跳如鼓。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模糊的呓语,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
“……妈……”
声音破碎,带着哭腔,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绝望。
“……别死……”
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上官弈的耳朵里。
他猛地缩回手,浑身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了。
她梦到了什么?她母亲……自杀的场景?
原来,深不见底的,不止他一个人的噩梦。
他看着她在病床上即使昏睡也无法安稳的、痛苦蜷缩起来的身影,看着那无声滑落眼角的泪滴,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靠近感,像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们都在黑暗里。各自挣扎,却又在这一刻,透过裂缝,窥见了对方深渊里最痛的伤痕。
夕阳的光斑慢慢移动,落在她紧攥着被单、指节发白的手上。
上官弈缓缓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自己的掌心,轻轻覆盖住了那只冰凉而颤抖的手。
这一次,她没有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