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低不可闻的“谢谢”,像一颗投入上官弈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散。它并未改变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崔南枝依旧沉默,依旧独来独往,臂上的旧伤未愈,或许又添了新痕。但她不再像最初那样,对他的所有举动都报以绝对的、冰冷的拒绝。
这是一种默许,一种无言的、脆弱的默契。
上官弈依旧每天放牛奶和鸡蛋。它们不再被原封不动地搁置到放学。有时是空了的牛奶盒,有时是剥下的鸡蛋壳被仔细地收在塑料袋里。他塞给她的笔芯,她用了。他留下的笔记,她看了。
他们依旧不交谈。在走廊擦肩而过时,她依旧垂着眼,速度快得像要融进空气里。但他能感觉到,那层坚冰的厚度,似乎消减了那么微末的一丝。
这种变化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却让上官弈胸腔里那股莫名的躁动平息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静、更执着的关注。他不再急于证明或追问,只是沉默地、笨拙地,在她周围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着来自外界明里暗里的恶意。
课间那个高年级男生又想凑过来阴阳怪气,上官弈只需一个冷冽的眼神扫过去,对方便悻悻地啐了一口,扭头走开。班上最爱八卦的女生聚在一起,声音稍大一些议论起“那个谁家里……”,上官弈会状似无意地用力拉开椅子,制造出刺耳的噪音,打断那些窃窃私语。
他做得并不高明,甚至有些幼稚,但多少起了一点作用。至少,直接冲着崔南枝去的挑衅,几乎绝迹了。
然而,真正的风暴,永远来自她那个无法逃离的家。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三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上官弈和几个队友在篮球场打得汗流浃背,余光却习惯性地瞥向操场角落——通常那里会有一个安静坐着看书的身影。
今天,那个角落是空的。
他心里莫名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攫住他。借口系鞋带,他脱离队伍,绕着操场找了一圈,没有。问了一圈,也没人注意到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心跳开始失序。他几乎是跑着冲回教学楼。教室空着,走廊空着。一种直觉牵引着他,让他又一次跑向了那条背光的窄巷。
还没靠近,就听到了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和男人粗哑暴怒的咆哮。
“……赔钱货!老子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考第一有什么用?啊?!能当饭吃吗!敢跟老师胡说八道……看老子不打死你!”
紧接着是沉闷的击打声,和一声极力忍住的痛哼。
血液“轰”一声全涌上了头顶。上官弈眼睛瞬间就红了,他想也没想就要冲进去。
“弈哥!”跟在后面跑来的同桌死死拽住他胳膊,声音发颤,“别!那是她爸!你去了更麻烦!”
“滚开!”上官弈猛地甩开他,力道大得几乎将同桌掼到墙上。理智已经彻底烧断,他脑子里只剩下巷子里那个呜咽的声音和暴戾的咆哮。
就在他即将冲进巷口的一刹那,里面的声音停了。
沉重的脚步声骂骂咧咧地朝巷子另一端走去,渐渐远了。
上官弈猛地刹住脚步,喘着粗气,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跳出来。他死死盯着巷口。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影慢慢地、踉跄地从里面挪了出来。
是崔南枝。
她的校服外套被扯得歪斜,领口皱成一团,一边脸颊红肿着,清晰地印着几道指痕。她低着头,头发散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还在极力压抑着抽泣。她用手臂紧紧抱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得极其艰难。
她没有看到几步之外、僵立在原地、目眦欲裂的上官弈。
就在她经过他面前,快要走入主路时,也许是绷紧的神经终于断裂,也许是身体的疼痛超过了极限,她腿一软,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向前栽去。
上官弈几乎是本能地猛扑上前,在她摔倒在地之前,一把捞住了她。
手臂触及到的身体轻得像一片落叶,却在剧烈地发抖。隔着一层薄薄的校服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骨骼的硌人,以及那种从深处透出来的、无法控制的惊悸和冰凉。
崔南枝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醒了,她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
“别动!”上官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手臂却收得更紧,支撑住她虚软的身体。他感觉到怀里的挣扎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绝望般的僵直。
她不再试图挣脱,也不再压抑,细碎的、痛苦的呜咽终于从她紧咬的唇缝间漏了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他扶着她手臂的手背上,滚烫得吓人。
她就那样靠在他怀里,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只被暴雨打落巢穴、濒死的小鸟。
上官弈一动也不敢动。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冲动,在她滚烫的眼泪和破碎的呜咽里,凝固成一种尖锐的、窒息般的心疼。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痛苦,也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
他只能僵硬地站着,用自己同样在微微发抖的手臂,提供一个微不足道的、短暂的支撑。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远处隐约传来放学的喧闹,衬得这条僻静的小路更加死寂。
过了很久,怀里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下来。
崔南枝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站直身体,脱离了他的支撑。她始终没有抬头,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一把脸,将散乱的头发拨到耳后,露出那片刺目的红肿。
“……谢谢。”她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鼻音。
然后,她绕开他,低着头,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前走去。背影依旧单薄,却挺直了一种令人心碎的倔强。
上官弈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手背上那滴泪水的灼热感,却仿佛一直烫到了心里。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那滴早已晕开的水痕。
荼蘼花早已开败,连最后那点糜烂的甜香都散尽了。
可他和她之间的那堵墙,似乎就在刚才,在她依靠着他无声崩溃的那一刻,在她用低哑的声音再次说出“谢谢”的那一刻,悄然松动,裂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忽略的缝隙。
缝隙的那边,是无尽的黑暗和痛苦。
缝隙的这边,是他无法平息的心潮和再也无法收回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