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上官弈几乎是踩着开校门的点到的。他手里攥着一瓶温热的牛奶和一个茶叶蛋，站在校门口对面那棵老槐树的阴影里，目光在涌来的人潮中急切地搜寻。
心跳比平时跑完一千米还要快，带着一种陌生的、雀跃的紧张。他昨晚几乎没怎么睡，眼前反复浮现急诊室苍白的灯光下，她那个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点头。是真的吗？还是他高烧般的错觉？
人流渐稀，直到早读预备铃尖锐地响起，他依旧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果然没来。是病还没好？还是……又遇到了什么麻烦？
一种焦灼感啃噬着他。他捏紧了手里已经不再温热的牛奶和鸡蛋，转身准备进校门，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是崔南枝。
她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只有颧骨处还残留着一丝病态的微红。校服外套的拉链严严实实地拉到下巴，整个人像一片被霜打过的叶子，风一吹就能倒。
上官弈的心脏像是坐了一场过山车，猛地又提了起来，堵在喉咙口。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休息吗？”
崔南枝似乎被他的突然出现惊了一下，抬起眼，目光有些涣散，反应也慢半拍。她看了他两秒，才极轻地摇了一下头：“……不能缺课。”
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
早读铃已经响过，校门口空荡荡的，只剩下风卷着几片落叶打旋。
上官弈看着她这副样子，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他沉默地把手里的牛奶和鸡蛋塞进她怀里，动作有些强硬：“拿着。”
崔南枝下意识地接住，温热的触感透过塑料袋传到冰凉的指尖。她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又抬头看看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上官弈却已经转身，大步朝教学楼走去，背影带着点莫名的仓促和僵硬。他怕自己再多待一秒，就会忍不住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或者说出更逾越的话。
崔南枝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逃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怀里温热的早餐，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将东西小心地放进书包侧袋，拉好拉链，也慢慢地跟了上去。
早读课的教室书声琅琅。上官弈坐在座位上，心思却全飞到了后面。他能听到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压抑的、低低的咳嗽，每一声都让他后背绷紧。
课间操，她果然请了假，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她却像一块吸收不了任何热量的冷玉。
上官弈去小卖部买了一瓶矿泉水，回来时经过她的座位，脚步顿了顿。他看到她放在桌角的、自己早上给她的那瓶牛奶已经喝了一半，茶叶蛋也吃掉了蛋白，剩下半个蛋黄被仔细地包在塑料袋里。
一股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漫过心口。
他沉默地将那瓶水放在她桌角，然后快步走开。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阳光西斜，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和偶尔翻书的声音。上官弈正在解一道复杂的物理题，眉头紧锁。
忽然，后面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响，像是书本掉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地回头。
崔南枝弯着腰，正想去捡滚落到地上的笔。也许是动作太急，也许是身体依旧虚弱，她起身时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撑住桌子才勉强站稳，呼吸变得急促而浅弱。
上官弈的心脏骤然缩紧，想也没想就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幅度太大，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瞬间打破了教室的宁静。所有埋头学习的同学都被惊动，齐刷刷地抬起头，目光聚焦到他身上，然后又顺着他的视线，疑惑地看向后面脸色惨白、撑着桌子的崔南枝。
空气瞬间凝固。
几十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崔南枝身上。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注视惊到了，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撑在桌子上的手指用力到泛白，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那是一种近乎惊恐的、想要把自己藏起来的姿态。
上官弈也僵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引来这么大的关注，更没想到会让她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他看着她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样子，肠子都悔青了。
“上官弈，你干什么？”纪律委员不满地小声质问。
“我……”上官弈张了张嘴，脑子一片空白，脸涨得通红。他总不能说，他是看她好像要晕倒了才……
就在气氛尴尬到极点的时候，崔南枝却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直起了身体。她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捡起了地上的笔，然后重新坐好，摊开练习册，拿起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是那挺直的背脊，僵硬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周围的同学见状，虽然疑惑，但也渐渐失去了兴趣，陆续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上官弈却还傻站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充满了懊恼和无力。他看着她那副强装镇定、却连指尖都在发抖的样子，比自己挨了骂还要难受一百倍。
他慢慢地坐回椅子上，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放学铃响，人群再次涌动。
上官弈磨蹭着收拾东西，目光紧紧跟着那个迅速收拾好书包、低着头就要往外冲的身影。
他抓起书包跟了上去。
这一次，他没有保持十几米的距离。他就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近得能看清她校服外套下单薄肩膀细微的颤抖。
她走得更快了，几乎像是在小跑，想要甩开他。
“崔南枝！”上官弈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带着急切和歉意。
前面的身影猛地顿住，却没有回头。
上官弈快步走到她身边，和她并排走着，声音低哑：“刚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你好像不舒服……”
崔南枝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你还在发烧吗？要不要再去看看？”上官弈不依不饶地跟着，心里乱成一团麻。
她依旧沉默，头埋得更低。
一直走到那个熟悉的路口，眼看她就要拐进那条昏暗的巷子。上官弈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她的书包带。
“你别这样！”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和焦灼，“你说句话行不行？骂我也行！别不理人！”
崔南枝终于停了下来。
她慢慢地转过身，抬起头。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脸上，她的眼睛红得厉害，里面蓄满了水光，却死死咬着嘴唇，倔强地不让那眼泪掉下来。那眼神里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翻涌着剧烈的难堪、委屈，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愤怒。
“上官弈。”她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尖锐，“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每天这样……跟着我，给我这些东西，”她的目光扫过他，又迅速移开，像是被烫到，“在教室里……那样看着我……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同情我？可怜我？还是觉得……这样很好玩？”
她的质问一句接一句，像冰冷的石子砸过来。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地滚落，她却倔强地睁着眼睛，不肯擦拭。
“我不是……”上官弈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看着她崩溃的眼泪和强撑的尖锐，所有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不需要！”她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不需要你的可怜！更不需要你……你这种莫名其妙的关注！”
“你离我远一点行不行？！算我求你了！”
她用力甩开他拉着书包带的手，眼泪汹涌而出，转身冲进了巷子，很快消失在昏暗的阴影里。
上官弈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术。耳边反复回响着她带着哭腔的质问和最后那句“离我远一点”。
傍晚的风吹过，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脸上火辣辣的难堪和胸口那股冰冷的钝痛。
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然后慢慢地、失魂落魄地转过身。
原来，他所以为的靠近和帮助，在她看来，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施舍和困扰吗？
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又一次铺天盖地地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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