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带着哭腔的“离我远一点”,像一道冰冷的结界,横亘在了上官弈和崔南枝之间。
上官弈真的没有再跟上去。
他独自站在那个弥漫着劣质油烟和垃圾气味的路口,看着那条吞噬了她身影的、昏暗破败的巷子,很久很久。晚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打着旋,扑在他僵冷的脸上。
胸口那股被尖锐话语刺出的钝痛,逐渐被一种更深的、冰凉的茫然所取代。
他做错了吗?
他只是……只是看到她快要晕倒,只是担心她高烧未退,只是想让她知道,不是所有靠近都带着恶意。
可他的担心,他的靠近,他那些笨拙的、自以为是的“好”,对她而言,竟然只是负担和困扰,是“莫名其妙的关注”。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漫上心头,却又迅速被更汹涌的懊恼压了下去。他想起她最后那双盈满泪水、带着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难堪的眼睛。是的,他让她难堪了。在教室里,他突兀的起身,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将她最不愿意暴露的脆弱和狼狈,赤裸裸地摊开在了人前。
他口口声声说想帮她,却用最蠢的方式,又一次伤害了她。
上官弈慢慢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不再有之前那种隐秘的、雀跃的牵引感,只剩下无尽的落寞和自我厌弃。
第二天,他依旧第一个到教室,手里拿着牛奶和鸡蛋,却在走到她座位前时,脚步迟疑了。
那句“我不需要”言犹在耳。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最终把东西放回了自己的桌子。他买的笔芯和整理好的笔记,也再也没有勇气塞进她的桌肚。
他强迫自己不再看向那个角落。课间要么趴在桌子上假寐,要么被队友拉去球场。放学铃一响,他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骑上车,飞快地离开学校,不再做任何停留。
他在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履行她“离我远一点”的要求。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看见,就再也无法假装看不见。
即使刻意避开目光,他眼角的余光依旧能捕捉到她。她似乎更瘦了,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沉默得像一抹真正的影子。她不再咳嗽,但偶尔会看到她极其轻微地晃一下头,像是要甩脱某种眩晕感。她手臂上的校服袖子,永远严严实实地遮着手腕。
他的心脏总会因为这些细微的发现而莫名揪紧,然后又强迫自己硬起心肠,转过头去。
他们回到了最初的状态,甚至比最初更糟。最初是互不相干的平行线,现在却像是短暂交汇后,被用力掰开,留下了清晰的、疼痛的折痕。
这种僵持的、低压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连最粗线条的队友都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弈哥,你这几天吃错药了?闷得要死,打球都心不在焉的。”
上官弈只是烦躁地挥挥手,什么也不想说。
这天下午,天气闷热得反常,乌云低低地压着天空,预示着一场暴雨将至。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老师提前解散了队伍。
上官弈和几个队友抱着篮球往器材室走,经过教学楼后面的自行车棚时,听到了里面传来压抑的争吵声和女孩低低的哭泣声。
他脚步顿了一下,心里莫名一紧。
“……钱呢?拿出来!老子知道你肯定藏了!”一个粗哑的男声,带着醉醺醺的蛮横。
“没有……我真的没有……”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辩解,“饭钱都……”
“放屁!你们学校不是刚发了什么补助吗?快点!不然老子自己去你教室翻!”
上官弈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是那个声音!崔南枝的父亲!
他几乎是想也没想,把手里的篮球猛地塞给旁边的队友,转身就冲进了车棚。
车棚最里面,崔南枝被一个身材高大、满脸通红、酒气冲天的男人死死堵在墙角。她的书包被扯开,里面的书本散落一地。男人正粗暴地翻扯着她的校服口袋。
崔南枝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都在发抖,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和绝望。
“你干什么!”上官弈怒吼一声,冲上前一把推开那个男人,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崔南枝面前。他气得浑身发抖,眼睛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
那男人被推得踉跄了一下,先是一愣,待看清只是个半大的少年,顿时恼羞成怒,喷着酒气骂道:“小兔崽子!你他妈谁啊?滚开!老子教训自己闺女,关你屁事!”
“就不滚!”上官弈胸膛剧烈起伏,毫不畏惧地瞪着对方,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嘿!反了你了!”男人被彻底激怒,抡起巴掌就朝着上官弈扇过来!
“不要!”崔南枝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上官弈下意识地闭眼抬手去挡。
预期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睁开眼,看见崔南枝不知何时挣脱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她父亲抡起的手臂,瘦小的身体吊在上面,像风中飘零的落叶。
“爸!我求你了!你别打他!跟他没关系!”她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的哀恸,“钱……钱我给你!我给你!求你走吧!求你了!”
她颤抖着手,从校服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卷皱巴巴的零钱,塞进男人手里,然后用力把他往外推:“你快走啊!”
男人捏着钱,啐了一口,恶狠狠地瞪了上官弈一眼,骂骂咧咧地走了。
车棚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崔南枝压抑不住的、崩溃的哭声。她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哭得撕心裂肺。
上官弈还保持着防御的姿势,僵在原地。他看着地上散落一地的书本,看着那个缩成一团、哭得浑身颤抖的身影,听着那绝望的哭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刚才……差点就和她父亲动了手。
他慢慢放下手臂,蹲下身,想去碰碰她,手指却颤抖得厉害。
“……崔南枝?”他声音沙哑地叫她的名字。
她没有回应,只是哭,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恐惧和绝望都哭出来。
乌云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密集地打在车棚的铁皮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很快将她的哭声淹没。
雨水溅湿了她的头发和校服。
上官弈再也忍不住,脱下自己的外套,撑开,挡在她头顶,为她隔出一小片干燥的空间。
他就这样蹲在她面前,沉默地举着外套,任由雨水打湿自己的后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微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慢慢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眼泪和雨水弄得一塌糊涂的脸,眼睛肿得像桃子,眼神空洞而疲惫。
她看着蹲在自己面前、同样浑身湿透、举着外套一脸担忧和笨拙的上官弈,嘴唇动了动。
雨声太大,上官弈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但他看懂了她的口型。
她说的是——
“……对不起。”
还有——
“……谢谢。”
雨水顺着车棚的边缘流淌下来,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幕,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暂时隔开。
上官弈举着外套的手微微颤抖着,心里那堵因为被拒绝而筑起的冰墙,在她这句混合着眼泪和雨水的“对不起”和“谢谢”里,轰然倒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酸涩。
他看着她,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
不需要对不起。
也……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