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彻底停了。
车棚顶上的喧嚣化为断续的滴答声,像一首接近尾声的急促乐章渐渐舒缓下来。乌云散去,西边天空甚至透出几缕金色的夕照,将湿漉漉的地面染上斑驳的光晕。
车棚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也随着雨势的减弱而悄然流动起来。
崔南枝含着那颗被雨水泡得发软的糖,舌尖尝到一点人工香精勾兑出的、过分的甜味,混着雨水的微咸。很奇怪的味道,并不好吃,却奇异地压下了喉咙里那股铁锈般的哽咽感。
她慢慢地站起身,腿因为久坐而有些发麻,踉跄了一下。
上官弈几乎是立刻伸手虚扶了一下,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手肘,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耳朵尖那点红晕有蔓延到脖子的趋势。
“能走吗?”他声音还有些不自然的紧绷,目光落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满是担忧。
崔南枝轻轻点了点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弯腰去拿地上那个被塞得鼓鼓囊囊、形状勉强恢复的书包。
上官弈抢先一步拎了起来,动作快得几乎像是抢。书包带子上还沾着泥水,沉甸甸的,里面是那些被雨水浸湿又被他尽力捋平的书本。他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径直把书包甩到自己肩上,然后看向她,眼神执拗,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崔南枝看着空荡荡的手,又看看他肩上那个属于她的、显得过分沉重的书包,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出了车棚。
雨后空气清冽,带着泥土和植物被打湿后的清新气息,冲淡了之前车棚里弥漫的铁锈和绝望。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前一后,落在积着水洼的水泥地上。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冷僵硬的沉默,而是掺杂着一种刚刚经历过风暴后的疲惫,和一丝无所适从的、微妙的窘迫。
走到那个熟悉的分岔路口,崔南枝停下了脚步。
上官弈也跟着停下,转过身看她。
“给我吧。”她伸出手,指向他肩上的书包,声音依旧低哑,却平稳了许多,“到这里……就可以了。”
上官弈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这条巷子尽头是什么,那种担忧像根刺扎在心里。但他也记得她刚才那个轻微的点头和那句“别告诉我爷爷”的请求。这是一种信任,脆弱得如同朝露,他不敢轻易打破。
他慢慢地把书包从肩上卸下来,递还给她。动作间,他注意到她接过书包时,纤细的手臂微微下沉了一下——那些湿透的书本确实很重。
“明天……”上官弈喉结滚动了一下,搜肠刮肚地想找点话说,不让这次分别显得太仓促,“明天早上,你还……”他想问她还来不来学校,还想问要不要再给她带早餐,但又怕太过急切会吓到她。
崔南枝抬起眼看了他一下,很快又垂下,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她抱着那个沉重的书包,转身,快步走进了那条依旧昏暗的巷子。
这一次,上官弈没有在原地停留太久。他看着她消失在那扇斑驳的铁门后,用力握了握拳,感受着胸腔里那股尚未平息的、混杂着心疼、愤怒和一丝微弱希望的情绪,也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脚步竟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第二天,上官弈依旧早早到了教室。他把温热的牛奶和茶叶蛋放进她的桌肚,动作自然了许多,不再带着之前那种偷偷摸摸的心虚。他还特意带了一个新的、厚实的防水文件夹,把他整理好的物理笔记复印件仔细地夹在里面,一起放了进去。
同学们陆续进来,教室渐渐喧闹起来。
上官弈坐在座位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门口。
早读铃响前最后一刻,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崔南枝的脸色依旧不太好,透着一种病后的虚弱,但眼神不再是全然的死寂。她低着头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并没有立刻去看桌肚里的东西。
上官弈的心悄悄落回实处。
一整天,他们依旧没有交谈。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数学课小组讨论,老师随机分组,鬼使神差地,他们被分到了一起。上官弈拿着题目,心脏跳得有点快,挪着椅子靠近她的桌子。
“这道题……”他刚开口,声音有点发干。
崔南枝没有抬头,却极其自然地将自己写了一半的草稿纸往他那边推了推,指尖点在一个关键的公式上。
上官弈愣了一下,随即一股奇异的暖流涌过四肢百骸。他立刻凑过去,就着她指点的思路往下讨论。她的声音很低,语速很快,逻辑清晰得像一把锋利的小刀,精准地剖开题目的核心。
他们靠得很近,他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廉价的皂角味道,混着一点昨天雨水留下的清冽气息。
讨论结束,她迅速收回手,坐直身体,重新拉开了距离,耳根却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微红。
上官弈也坐回自己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刚才那张草稿纸的边缘,上面还残留着她娟秀却有力的字迹。嘴角控制不住地,一点点扬了起来。
放学时,上官弈推着车,依旧走在后面。但这一次,前面的崔南枝脚步不再那么急促,也没有刻意拉开很远的距离。他们保持着一种默契的、不远不近的间隔,穿过喧闹的街道,走向那个路口。
快到巷口时,她甚至放缓了脚步,像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极快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依旧很快移开,却不再全是躲避。
上官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看着她走进巷子,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直到看见二楼一扇窗户的灯亮起——那是他之前默默确认过的、属于她房间的窗户。
昏黄的灯光,在那片灰暗的居民楼里,像一颗微弱却固执的星子。
他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天空是干净的靛蓝色,远处天际残留着一抹绚烂的晚霞。
旧教学楼后的那丛荼蘼,早已花谢叶落,只剩下虬结的枯枝。但上官弈忽然觉得,那片荒芜之下,或许正悄无声息地孕育着别的什么。
春天结束了。
但夏天,正要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