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真的来了。
阳光开始变得炽烈,透过教室老旧的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明亮到有些刺眼的光斑。蝉鸣尚未达到鼎沸,但已有了零星试探的聒噪。空气里浮动着燥热和青春特有的、无处安放的躁动。
那场暴雨和车棚里的崩溃,像一道模糊的分水岭。之后的日子,一种全新的、小心翼翼的模式在上官弈和崔南枝之间缓慢建立起来。
上官弈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放早餐。有时是牛奶鸡蛋,有时会换成豆沙包和豆浆,他甚至偷偷观察过她吃哪种会吃得稍微多一点。笔记也照旧给,用那个厚实的防水文件夹装着,里面偶尔会多出一两张字迹工整的、针对难题的额外解析——是他熬夜整理的。
崔南枝不再拒绝。她会沉默地吃掉早餐,会翻阅那些笔记。她依旧不说话,但有时,在她需要离开座位时,她会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看上官弈一眼。上官弈便会心领神会,在她回来之前,像个最忠诚的守卫,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的桌面,确保没有人动过她的东西。
这是一种无言的默契,像地下工作者对接头暗号,隐秘而惊心动魄。
放学后的“护送”也成了惯例。他们依旧一前一后,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沉默地穿过渐渐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街道。但那条无形的线似乎缩短了些。他不再需要紧紧盯着她的背影才能确认她的存在,她也不再像受惊的兔子般急于逃离。
有时,上官弈会故意放慢脚步,而她,似乎也会相应地减缓速度。两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动态的平衡。
有一次,路过街角那家飘着甜香的面包店,上官弈看着橱窗里刚出炉的、金黄的蛋挞,脚步顿了一下。第二天,崔南枝的桌肚里,牛奶旁边就多了一个小心包装好的蛋挞。她拿着蛋挞愣了很久,久到上官弈几乎以为她不喜欢要扔掉时,她才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吃掉了。
还有一次,上官弈打球扭伤了手腕,蹭破了好大一块皮,校医室简单处理后依旧狰狞地露在外面。第二天,他的桌肚里,那瓶牛奶下面,压着一小片干净的、叠得整整齐齐的创可贴。是最普通最便宜的那种。上官弈拿着那片轻飘飘的创可贴,却觉得比任何奖杯都沉重。他傻笑了整整一节课,被同桌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瞟了好几次。
他们依旧极少交谈。在走廊遇见,她依旧会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他也只会笨拙地“嗯”一声算是招呼。但空气不再冰冷刺人,而是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张力。
这种变化并非无人察觉。
“欸,弈哥,”午休时,同桌勾着他的脖子,挤眉弄眼,“最近跟咱们年级第一……有点情况?”语气暧昧,带着男生间特有的起哄意味。
上官弈心里一跳,脸上却绷住了,故作不耐烦地甩开他:“瞎说什么?能有什么情况?”
“装!继续装!”同桌嗤笑,“天天给人当护花使者,当我们瞎啊?那天在车棚,英雄救美哦——”
上官弈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不是羞恼,而是担心。任何过分的关注和流言,对她而言都可能是伤害。他冷下声音,带着罕见的严肃:“闭嘴。她家里情况特殊,少胡说八道。”
同桌被他难得的冷厉噎了一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上官弈却因此更加警惕起来。他不能再给她带来任何麻烦。他的“好”,必须更隐蔽,更无声。
他知道她最需要的是什么。不是零食,不是创可贴,甚至不是他笨拙的维护。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凭自己的力量,挣脱出去的出口。
物理竞赛的省级集训通知终于贴了出来。入选名单上,上官弈的名字毫无悬念地排在前面。奖金丰厚,更重要的是,一旦在后续的全国赛中取得名次,几乎等于一只脚迈进了顶尖大学的自主招生门槛。
这是她能抓住的,最现实的救命稻草。
放学后,人群散去。上官弈没有立刻离开,他磨蹭到教室只剩零星几个人,然后快步走到崔南枝的座位旁。她正在低头收拾书包,动作依旧不急不缓。
上官弈将一张崭新的、印刷精美的集训通知和申请表轻轻放在她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
崔南枝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住了。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标题上——《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省级集训营通知》。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去拿。
“试试。”上官弈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鼓励,“你的实力足够。集训有补贴,包食宿。”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不在本市。”
最后四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不在本市。意味着短暂的离开,意味着喘息,意味着远离那条充斥着酒气和暴力的昏暗巷子。
崔南枝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倒影,以及一种剧烈翻涌的、复杂的情绪——震惊,渴望,挣扎,还有一丝深切的恐惧。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极轻的气音,却没能说出话。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更知道这有多难。集训、比赛……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她的家庭绝无可能支持,甚至会成为最大的阻力。那笔补贴对她而言是巨款,但申请流程、离家在外的开销……每一个现实问题都像一座大山。
“报名下周五截止。”上官弈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坚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材料……我可以帮你一起弄。”
他没有说“我帮你”,而是说“一起弄”。
崔南枝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看着那张表格,又看看上官弈,眼神里的挣扎几乎要满溢出来。她渴望那个机会,渴望得心脏发疼,却又被现实的冰冷铁丝网层层捆缚。
许久,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碰触到了那张光滑的铜版纸。冰凉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收回手。
她只是那样碰着,像是在感受那个遥远而灼热的梦想的温度。
然后,她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拉上书包拉链,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被窗外突然响起的蝉鸣盖过:
“……我考虑一下。”
说完,她抱着书包,几乎是落荒而逃。
上官弈没有追上去。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目光落回桌上那张被她指尖碰触过的申请表。
夕阳的金辉正好落在上面,将纸张染成温暖的色调。
他知道,那坚硬的、厚厚的冰层,终于被砸开了一道裂缝。光,已经照了进去。
剩下的,需要她自己鼓起勇气,伸出手,抓住它。